這最後兩句話,頗為費解;就連胡雪岩這樣機警的人,也不能不觀色察言,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胡雪岩陡然意會;所謂“要緊要慢、收發由心”,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換句話說,殘餘的長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肅清;並且肅清的日子,是遠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遠就遠,要近就近。
這遠近之間,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勤勞王事,急於立功,自是窮追猛打,克日可以肅清;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譬如借口匪勢猖獗,要餉要兵,那就必然“養寇自重”了。
想到這裏,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問,“預備在福建做幾年?”
“問得好!”左宗棠有莫逆於心之樂;然後反問一句:“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
“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當然要多做幾年。”
“我也是這麼想。”
“做法呢?”胡雪岩問,“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當然,當然!釜底遊魂,不堪一擊;遷延日久,損我的威名。不過,也不必馬到成功。”說到這裏,左宗棠拈髭沉思;臉上的笑容盡斂,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知道的,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兵事久斬,隻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他肯急流勇退,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胡雪岩說,“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這是提醒胡雪岩該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擻地答說:“隻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事情就好辦了。我在想,將來大人出奏,請辦船廠,象這樣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福建、浙江不用說;如果廣東奏複,力讚其成。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
“正是!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就是這個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麵;兩江何敢跟我為難?”
“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說到辦船廠的經費,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是天經地義的事。北洋的津海關,暫且不提;南洋的海關,包括廣東在內,一共五大關:上海的江海關;廣州的粵海關;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我們浙江的寧波關。將來分攤經費,閩、廈兩關以外,粵海關肯支持,就是五關占其三;浙江歸大人管轄,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麵子。這一來,兩江方麵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
“對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就在廣東。雪岩,我想這樣,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參照當年購船成例,好好斟酌,寫個詳細節略來;至於什麼時候出奏,要等時機。照我想,總要廣東有了著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這麼想。”胡雪岩說,“好在時間從容得很,一主麵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一方麵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至於籌備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歸我想辦法來墊。”“好極!就這麼辦。不過,雪岩,江海關是精華所在;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裏!你好好想個法子,多挖他一點出來!”
“法子有。不過,”胡雪岩搖搖頭,“最好不用那個法子!”“為什麼?”“用那個法子要挨罵。”
“這你先不必管。請說,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債。”胡雪岩說,“借債要擔保。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作為還洋債的款,這就是擔保。不過,天朝大國,向洋人借債;一定有人不以為然。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裏的“抄本”,翻到一頁,指著說道:“你看看這一段1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據李泰國向恭王麵稱:“中國如欲用銀,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分年帶利歸還。”可是恭王又下結論:“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中國亦斷無此辦法。”
“大人請看,”胡雪岩指著那句話說:“朝中決不準借洋債。”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說到這裏,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雪岩,你要記住一件事;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拿恭王的這個奏折來說,當時因為中國買船,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第一、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是仰慕天朝,自願助順;第二、洋人放債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賴中國,一定可以肅清洪楊,光複東南財賦之區,將來有力量還債。你想想,那是多好聽的話,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
這幾句話,對胡雪岩來說,就是“學問”;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
“我再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有句成語,叫做‘與其待時,不如乘勢’;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何謂勢?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說與我聽聽,何謂勢?”
“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還是請大人教導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請教;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可以教教你。談到勢,要看人、看事、還要看時。人這勢者,勢力;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朝中自然聽他的。他要參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樣一件事,原是要看什麼人說。”
“也要看說的是什麼事?”左宗棠接口,“以當今大事來說,軍務重於一切;而軍務所急,肅清長毛餘孽,又是首要,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不一定有力量,要談入閩剿匪,就一定會聽我的。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過。以我現在的身分,說話是夠力量了;論事則還要看是什麼事?在什麼時候開口?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言聽計從。說遲了自誤;說早了無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攆我那位親家,現在就還不到時候。”
“是的。”胡雪岩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交界的地方,才是時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了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誌,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
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這非你不可!”“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采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交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盡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
辨明了“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弄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裏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棱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折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麵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複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欲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愉:“朝廷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禦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占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麵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拚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象在夾縫中受擠,又象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失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製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麵東南軍務地穴於湖州克複、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麵子;一方麵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采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麵奏請交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麵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複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穀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曆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巨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撚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托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撚匪。
撚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撚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撚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撚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分尊貴,連西宮太後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隻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製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後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從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隻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嶽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係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嶽斌。當江寧未克複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係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裏,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逼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
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隻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嶽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裏籌餉?哪裏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裏,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隻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隻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穀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岩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岩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象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隻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雪岩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隻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隻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彙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隻能就事論事,問一事:“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草,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夥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岩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撚著八字胡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裏,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饑,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麥餅。你信不信?”“怎麼不信?”胡雪岩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胡雪岩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衝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致於說出“大鋸活人”的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楞在那裏作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在,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岩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盡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要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隻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岩,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岩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複:“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隻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裏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岩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麵,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岩,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裏?”
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麵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麵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隻有南麵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饑的就不是畫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