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籌劃的是兵、餉二事。左宗棠連日深宵不寐,燈下沉思,已寫成了一個籌劃的概略;此時從書案抽鬥中取了出來,要胡雪岩細看。
這個節略先談兵,次籌餉。而談兵又必因地製宜,西北與東南的地勢,完全不同;南方的軍隊,到了西北,第一不慣食科;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東南轉戰得力的將領部隊,特別是籍貫屬於福建、廣東兩省的,都不能帶到西北。
帶到西北的,隻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預備派遣原來幫辦福建軍務,現已出奏保薦幫辦陝甘軍務的劉典回湖南,召募三千子弟兵,帶到西北。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來當作親兵;至於用來作戰的大批部隊,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與“關中豪傑”共事業。
看到這裏,胡雪岩不由得失聲說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辦法,要什麼時候才能平得了回亂?”
“你這話,我不大懂。”
“大人請想,招募成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練成精銳,更是談何容易?這一來,要花一兩年的功夫。”“豈止一兩年?”左宗棠說道:“經營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嚇一跳,“那得——。”
他雖住口不語,左宗棠也知道,說的是要費多少餉?笑笑說道:“你不要爭!我要在西北辦屯墾;這是長治久安之計。就象辦船廠一樣,不能急切圖利;可是一旦見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錯了。”
“是!”胡雪岩將那份節略擱下,低著頭沉思。“你在想什麼?”
“我想得很遠。”胡雪岩答說:“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後。”
“著!”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與我不謀而合;我們要好好打算,籌出十年八年的餉米。”
胡雪岩暫且不答,撿起節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計劃。他要練馬隊;又要造“兩輪炮車”;開設“屯田總局”——辦屯墾要農具、要種子、要車馬、要墊發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糧食雜用,算起來這筆款子,真正不在少數。“大人,”胡雪岩問道:“練馬隊、造炮車、是致勝所必需,朝廷一定會準。辦屯墾,朝廷恐怕會看作不急之務吧?”“這,你就不懂了。”
左宗棠說,“朝中到底不少讀書人,他們會懂的。”
胡雪岩臉一紅,卻很誠懇地說:“是!我確是不大懂,請大人教導。”
於是左宗棠為胡雪岩約略講述用兵西域的限製,自秦漢以來,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還。因為第一,秋高馬肥,敵人先占了優勢;其次就是嚴寒的天氣,非關內的士兵所能適應。
“就是為了這些不便,漢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幾乎年年打勝仗,而年年要出師,斬草不能除根,成了個無窮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經據典以後,轉入正題;“如今平回亂,亦仿佛是這個道理:選拔兩三萬能打的隊伍,春天出關,盡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師,如當年衛霍之所為,我亦辦得到。可是,回亂就此算平了嗎?”
“自然沒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隻要花大功夫拿那塊地徹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長不出來了。”
“一點不錯!你這個譬喻很恰當。”左宗棠欣慰地說,“隻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會把我所要的東西辦妥當。”
這頂“高帽子”出於左宗棠之口,彌覺珍貴;然而也極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負籌餉的主要責任。凝神細想了一會,覺得茲事體大,而且情況複雜,非先問個明白不可。
“大人,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
“這很難說,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
第一個疑問,便成了難題;人數未定,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胡雪岩隻能約略估計,以五萬人算,每人糧餉、被服、武器;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是帶六千人出關?”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說,“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手;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直接出關。”“行資呢?每人十兩夠不夠?”“我想,應該夠了。”
“那就是六萬五千兩,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問第三問:“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
“馬隊我還沒有帶過,營製也不甚了然。隻有自初步打算,要練三千馬隊。”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胡雪岩說,“買馬要到張家口,這筆錢倒是現成的,我可以墊出來。”
“怎麼?你在張家口有錢?”
“是的。”胡雪岩說,“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原來打算留著辦皮貨、辦藥材的,現在隻好先挪來買馬。”“這倒好。”左宗棠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采辦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著一起去。”胡雪岩又問,“兩輪炮車呢?要多少?”
“‘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塞外遼闊,險精騎馳騁以外,炮車轟擊,一舉而廓清之,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
聽這一說,胡雪岩覺得心頭沉重。因為他也常聽說,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常常使炮口對準村落,亂轟一氣。窩藏在其中的盜匪,固然非死即傷或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亦複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辦;推原論始,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了孽,為了胡雪岩的購辦殺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順,家務巨細,母命是從,惟獨到公事上頭,不能不違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實在是無可奈何。因此,隻有盡力為他彌補“罪過”,平時燒香拜佛,不在話下;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橋鋪路,恤老憐貧的善舉,隻要求到她,無不慷慨應諾。
但是,盡管好事做了無其數;買鳥雀放生,總抵償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便會鬱鬱不樂。胡雪岩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因而默不作聲。
“怎麼?”左宗棠當然不解,“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有困難?”“不是。我是在想,炮車要多少,每輛要多少銀子?這筆預算打不出來。”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隻好算一個約數;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
“那末辦屯田呢?請問大人,要籌多少銀子?”“這更難言了。”左宗棠說:“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前後周轉著用,一定夠了。”
“是的。”胡雪岩心裏默算了一會,失聲說道:“這樣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
“我算給大人聽!”胡雪岩屈指數著:“行資六萬。買馬連鞍轡之類,算他一百二十兩銀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造炮車二十萬。辦屯田先籌一半,二十五萬。糧餉以五萬人計,每人每月五兩,總共就是二十五萬,一年三百萬。合計三百五十四萬,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
這一算,左宗棠也楞住了。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談何容易?就算先籌一半,也是一百七、八十萬,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運輸不便,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大人,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輪兩天功夫就可以到,遇有緩急之時,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西北萬裏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時大人乏糧缺食,呼應不靈,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
“說得是,說得是!我正就是這個意思。雪岩,這筆餉,非先籌出來不可;籌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之好。”
“隻要有了確實可靠的‘軍餉’,排前補後,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
接著,胡雪岩又分析西征軍餉,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在別的省份,一時青黃不接,有厘稅可以指撥,有錢糧可以劃提,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周轉,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貧,無可騰挪,鄰省則隻有山西可緩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現銀提解,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功夫。所以萬一青黃不接,饑卒嘩變,必成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張,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餉”;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甘餉”。談到這一層上頭,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親家”郭嵩燾,便頂多隻有福建、浙江兩個地盤,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要籌的餉,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從福建開始。福建本來每月協濟左宗棠帶來的浙軍軍餉四萬兩;閩海關每月協濟一萬兩。從長毛餘孽肅清以來,協浙的四萬兩,改為協濟甘肅;現在自是順理成章歸左宗棠了。至於海關的一萬兩,已糴接濟船廠經費;此事是他所首創,不能出爾反爾,這一萬兩隻得放棄。其次是浙江。當楊嶽斌接任陝甘總督,負西征全責時,曾國藩曾經代為出麵籌餉,派定浙江每月協解兩萬。上年十月間左宗棠帶兵到廣東,“就食於粵”的計劃既已實現,在胡雪岩的側麵催促之下,不得不守減除浙江負擔的諾言。在浙江等於每月多了十四萬銀子;馬新貽是很顧大局的人,自請增撥甘餉三萬兩,每月共講五萬銀子。
“浙江總算對得起我;馬穀山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萬銀子協餉,實在不能算少了,不過,”左宗棠停了一下說:“有兩筆款子,在浙江本來是要支出的,我拿過來並不增加浙江的負擔,你看如何?”“這要看原來是給什麼地方?”
“一筆是答應支持船廠的造船經費,每月一萬兩。現在設廠造船,全由福建關稅、厘金提撥;這一萬兩不妨改為甘餉。”
這是變相增加福建負擔的辦法。胡雪岩心裏好笑,左宗棠的算盤,有時比市儈還精;但隻要不累浙江,他沒有不讚成之理。因而點點頭說:“這一層,我想馬中丞決不會反對。”“另一筆協濟曾相的馬隊,也是一萬兩。照我想,也該歸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從前自己定過,江蘇協濟甘餉,每月三萬;聽說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這一萬兩,劃抵江蘇應解的甘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