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隻睡得兩個時辰,剛交子時便讓老仆左貴推醒了;告訴他說:“軍機徐老爺有急信。”

說著,將左宗棠扶了起來;另有一仆擎著燭台,照著他看信;信封上濃墨淋漓地寫著:“飛遞左爵相親鈞啟”;抽出信箋,上麵隻有八個字:“東朝上賓,請速入宮。”原來這天軍機章京換班,徐用儀值夜,所以消息來得快。左宗棠遇到這種意外變故,最能沉得住氣;下床看到紅燭,便指著說道:“明天得換白?”

“老爺”,左貴服伺左宗棠多年,稱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聽錯了,側耳問道:“換白蠟?”

“對了,這會別多問!傳轎,我馬上進宮。”

進宮時為醜正,乾清門未開,都在內務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親貴有親王、醇親王,惠親王;禦前大臣有伯彥訥謨詁、奕匡力;軍機大臣有寶均金、李鴻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書、“毓慶宮行走”的師傅、南書房翰林。

國家大事,權在軍機;軍機領班的恭王不在,便該左宗棠為首。他此刻才發覺自己的地特殊;初次當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曉。且又遇著這樣意想不到的情況,雖說他善能應變,亦有手足無措,尷尬萬分之感。

正要開口動問,隻見徐用儀疾趨而前,借挽扶的機會,貼身說道:“聽寶中堂的。”

爭勝好強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讓一步;與三王略略招呼後,向寶均金拱拱手說:“我初遇大喪,軍機職司何事,都請佩翁主持。”

“這是責無旁貸的事。”

一語未畢,有人來報,乾清門開了。於是王領頭,入乾清門先到“內奏事處”——章奏出納,皆經此處;照規矩帝後違和,脈案藥方亦存內奏事處,王公大臣誰都可以看的。藥方一共五張,最後一張注明“酉刻”,是左宗棠出宮以後請脈所開的,說是“六脈將脫,藥不能下。”“賓天是什麼時候?”王在問。

“戌時。”

戌時是晚上八點鍾。左宗棠心裏在想,接到徐用儀的信是十一點鍾;計算他得知消息不會早於十點鍾,相隔兩個鍾頭;在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鍾粹宮中是何境況?

“大人!”徐用儀牽著他的袖子說:“請到南書房。”

宮中定製,凡有大喪,都以乾清門內西邊的南書房為“治喪辦事處”。一到了那裏,第一件事便是將官帽上的頂戴與紅纓子都摘下來;然後各自按爵位官階大小,找適當的座位坐下來。

“真是想不到的事!”醇王向寶均金問道:“得趕緊把六爺追回來。”

“六爺”是指恭王,“已經派人去了。”寶均金答說:“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來。”

“得找個人來問一問才好。”王說道:“譬如有沒有遺言?”

“不會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經說‘神識不清’;以後牙關都撬不開口,怎麼能開口說話?”

王默然,舉座不語;但每人心裏都有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病?

“要問什麼病,實在沒有病。”徐用儀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廳中除了胡雪岩的貼身跟班以外,別無閑人,方始低聲說:“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應春互看了眼。原來胡雪岩因為創設胡慶餘堂藥號,自然而然地對藥性醫道,都不太外行;看了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五張藥方,又打聽了慈安太後前一日禦朝的情形,向古應春談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證實了,隻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點心裏頭的。”徐用儀說:東太後有歇午覺的習慣;睡醒以後,經常要吃甜點心。初九那天,午覺醒來,西太後派梳頭太監李蓮英,進了一盤鬆仁百果蜜糕,剛蒸出來又香又甜,東太後一連吃了三塊;不到半個鍾頭,病就發作了。”

胡雪岩駭然:“是西太後下的毒?”他問,“為什麼呢?”“這話說來就長了——”

慈禧太後一直有樁耿耿於懷,說什麼也無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為什麼她該低於慈安太後一等;而這一等非同小可——皇後母儀天下,生日稱為“千秋”,受群臣在宮門外朝賀。下皇後一等的皇貴妃,不獨無此榮耀,甚至連姓氏亦不為群臣所知。

東西兩宮——慈安、慈禧由“選秀女”進身,家世是一樣的,慈安之父為廣西右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廣道。起初身分雖同,但當文宗元後既崩,立第二後時,選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時封號為“懿貴妃”的慈禧,憤不能平,因為慈安無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爭氣,大清朝的帝係,將從鹹豐而絕。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於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貶損,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卻又是一種想法,正因為她生了皇子,斷送了被立為皇後的希望。原來慈禧精明能幹、爭勝攬權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無多,一旦駕崩,幼主嗣位,皇後成為太後,倘或驕縱不法,無人可製。

縱然如此,仍有隱憂,因為母以子貴,將來仍舊會成為太後,兩宮並尊,而慈安賦性忠厚,必受欺侮。這重心事,偶爾與他的寵臣肅順吐露;肅順便勸文宗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姬。當他六十三歲時,鉤弋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壯聰明,頗為鍾愛。漢武帝晚年多病,年長諸子,看來多不成材,幾經考慮,決定傳位幼弗陵;但顧慮得幼主在位,母後年輕,每每會驕淫亂政,春秋戰國,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當引以為鑒。因而狠心將鉤弋夫人處死,以絕後患。

文宗也覺得肅順的建議不錯,但卻缺乏漢武帝的那一副鐵石心腸。到得病入膏盲,勢將不起時,特為用朱筆親書密諭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宮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並尊為太後,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全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將朕此言宣示,立即賜死,以杜後患。”不但有朱諭,而且還口頭叮囑,倘或需要用這道密旨時,應該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為西宮求情,而決不可稍為之動,必須當機立斷,斬草除根。慈安含淚傾聽,將朱諭珍重密藏,而心裏卻從未想過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經四十六歲,這年——光緒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脈案對病因的敘述,含糊不清,而所開藥方,則屬於專治胎前產後諸症的“四物湯”,群臣皆為之困惑不解。據禦醫莊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說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藥,卻並不對症。

於是降旨征醫。直隸總督薦山東泰武臨道無錫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薦太原府陽曲縣知縣杭州守正,此兩人都是世家子弟,飽讀醫書,精研方脈;六月間先後到京,一經“請脈”,都知病根所在;不約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後患的是“骨蒸”,其實是“蓐勞”,產後失血過多,成了俗語所說的“幹血癆”,用來補甘平之法,病勢日有起色。到了這年年底,已無危險,隻待調養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後,自然亦為之慶幸。有一天——就在幾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鍾粹宮,邀慈禧共餐,還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宮女盡皆回避,促膝深談,作了一番規勸。

據私下窺視的宮女所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慈安真的動了感情,首先追敘當年文宗逃難到熱河的種種苦楚;文宗崩後,“孤兒寡婦”受肅順欺侮,幸而“姊妹”同心協力,互為拭淚;誅徐權臣,轉危為安。接著又談同治十三年間所經曆的大風大浪,種種苦樂,說到傷心之處,“姊妹”倆相對流涕。看來慈禧也動了感情了。

於是慈安慨然說道:“我們姊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會太遠。二十多年相處,從來沒有起過什麼了不得的爭執,以後當然亦是平平靜靜過日子。有樣東西是先帝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永遠也用不著;不過我怕我一死以後,有人撿到這樣東西,會疑心我們姊妹表麵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會覺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會自悔多事。這樣東西,不如今天就結束了它吧!”

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到慈禧手裏,打開來一看,慈禧臉色大變;原來就是文宗親自以朱筆所寫的那道密諭。

“既然無用,就燒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燭火上點燃焚毀。慈禧作出感極而泣的神情,還須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淚。

但從此慈禧隻要一見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處處小心,象惟恐不能得慈安歡心似的。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後終於在一盤鬆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這樣說,以後是西太後一個人作主的局麵了?”胡雪岩問說“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還是比以前容易?我看要比以前難辦。”徐用儀答說:“東太後德勝於才,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西太後才勝於德,稍微馬慮一點,她就會抓住毛病,問得人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不錯。不過將來隻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致於太難。”

“呃,”徐用儀不免詫異,“胡大先生,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

“李蓮英。”胡雪岩說,“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當然會得寵。”

“嗯,嗯!”徐用儀說:“我倒還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古應春接口說道:“我看,這條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儀不作聲,意思當然是“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另請高明”。胡雪岩體會得他的心境,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

不過,寶均金還是要談的。古應春將胡雪岩準備送五萬銀子,而他認為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問徐用儀有何意見?

“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多了他反而會疑心,以為這筆借款中,又有多少好處。錢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末,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說說看,要怎麼樣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獨斷獨行了。寶中堂那裏,就不必送那麼重的禮。不然就變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過很多。”胡雪岩說:“既然筱翁不讚成,我們就來想它個禮輕意思重的辦法。”“這辦法不大好想。”古應春問道:“是不是跟朱鐵口去談一談。”

“沒有用。這方麵的行情他不懂。”

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胡雪岩突然說道:“筱翁,你倒談一談,寶中堂是怎麼樣一個人?”

“人是很念舊的——”

因為念舊重情,寶均金受了許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無不知道;六、七年前轟動海內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將因病暴斃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蓮,當作武大郎;而誣指小白菜謀殺新夫,又將楊乃武比作西門慶,教唆小白菜下毒的“滅門縣令”劉錫彤,就是寶均金的鄉榜同年。

“寶中堂倒沒有袒護劉錫彤;不過劉錫彤總以為寶中堂一向念舊,有此大軍機的靠山,做錯就做錯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結果是害己害人,連累寶中堂也聽了好些閑話。”

“這劉錫彤呢?”胡雪岩說:“充軍在哪裏?”“老早死掉了。”徐用儀說:“你想七十歲的人還要充軍,不要說關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哪裏還有,哪裏還有活下去的味道?”“是啊!做人總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勁。”胡雪岩又問:“他是哪裏人?”

“靠近滄州的鹽山。”

“家裏還有什麼人?”

“不大清楚。”徐用儀說:“他有個兒子,本來也是牽涉在楊乃武那一案裏的,後來看看事情鬧大了,劉錫彤叫他回鹽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輪。”

福星輪沉沒,是在中國海域中發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難事件;所以徐用儀不說,也知道劉錫彤之子已經遭難。“哪裏有什麼一路福星?”古應春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劉錫彤居心可惡,才會遭禍。不過報應也太慘了。”“打聽,打聽。”胡雪岩說:“齊錫彤總算在我們杭州做過父母官,子孫如果沒飯吃,應該做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