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掛號的。等我叫人去掛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為啥?”“我有個八字——”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裏,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第二,說得圓不圓?”
“好,那麼我告訴: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的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這是啥道理呢?”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說,叫做‘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譯出來是“纖道路”,當初洋涇濱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纖;這條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濱,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遊,要挑個長江上遊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為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為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作大馬路、二馬路。
二馬路開辟得早,市麵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裏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兩座古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麵掛滿了達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岩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麵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裏麵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那吳鐵口生得方麵大耳,兩撇八字胡子,年紀隻有三十出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簷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著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表鏈,打扮得象個花花公子。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麵垂著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著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麵,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麵,示意羅四姐坐在胡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鍾;羅四姐從側麵望去,隻見他墨晶鏡片後麵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毛。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吳鐵口摘下眼鏡,看著羅四姐說;“可惜了!接著望望對麵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著有啥忌諱。”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在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裏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為啥呢?”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台坍不起。”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著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煙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麵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麵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煙袋,點上紙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她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出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聽“可惜”些什麼?見此光景,心裏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隻好假裝咳嗽,表示為水煙的煙子的嗆著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煙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為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會意。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不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做‘二女爭夫’。”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不錯。”
“那末爭得過爭不過呢?”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為勝。照表麵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麵大人出麵幫兒子,那麵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為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你占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醜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麵有父母,一方麵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著向羅四姐這麵,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一會,指點著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著我的那個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財,土是印,所以叫做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注定,爭不過人家。”
“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克夫。”
“克過了。”
“還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還要克,嫁一個克一個。”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著水牌說:“羅四姐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著,抬眼去看。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為啥還是要做小呢?”
“因為未土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誌,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麵的‘財’、‘官’、‘食’就不必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