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申之變(2)(1 / 3)

“槍價是小事,隻要快。應春,你今天就去辦。”

古應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兩天,總算有了頭緒,急於想要報告胡雪岩,哪知尋來尋去,到處撲空,但到得深夜,古應春正要歸寢時,胡雪岩卻又不速而至,氣色顯得有點不大正常。

“老爺隻怕累壞了。”瑞香親自來照料,一麵端來一杯參湯,一麵問道:“餓不餓?”

“餓是餓,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應春交代,“弄點開胃的東西來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問:“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驚動她了。”胡雪岩又問:“聽說你尋了我一天。”

“是啊!古應春很起勁地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小爺叔,槍有著落了。”

“這好!”胡雪岩也很高興,“是哪裏弄來的?”

“日本。說起來很有意思,這批槍原來是要賣給法國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麼個來龍去脈?”

原來法國倉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東方補充一批槍支,找到日本一個軍火商,有兩千支槍可以出售。古應春多方探查,得到這麼一個消息,托人打電報去問,願出高價買一千五百支。回電討價二十五兩銀子一支,另加水腳。

“那麼,敲定了沒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價錢,水腳歸我們自理,已經電彙了一萬銀子去了。”

古應春又說:“半個月去上海交貨。”

“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總算了掉一樁心事。”

胡雪岩忽然問道:“應春,你有沒有聽說,老宓瞞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貨?”

古應春稍一沉吟後說:“聽是聽說了,不曉得詳細情形。”

“據說有一條船碰到法國人的水雷沉掉了,損失不輕。”

“損失不會大。”古應春答說:“總買了保險的。”

胡雪岩點點頭,臉上是安慰的神情,“應春,”他問,“你看我要不要當麵跟老宓說破?”

這一點關係很大,古應春不敢造次,過了好一會卻反問一句:“小爺叔看呢?”

“隻要風險不大,我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了好。俗話說的‘橫豎橫、拆牛棚’。一說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來,我就非換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適替手。”

接下來,胡雪岩談他的另一個煩惱,應還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斷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所得的答複是:備省尚未彙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訪上海道邵友濂,答複如舊,不過邵友濂多了一句話:“老兄請放心,我盡力去催,期限前後,總可以催齊。”

“隻能期前,不能期後。邵兄,你曉得的,洋人最講信用。”

“我曉得,不過錢不在我手裏,無可奈何。”邵友濂又說:“雪翁,五十萬銀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萬一期前催不齊,你先墊一墊,不過吃虧幾天利息。”

一句話將胡雪岩堵得開不出口,“他的話沒有說錯,我墊一墊當然無所謂,哪曉得偏偏就墊不出。”胡雪岩說:“不巧是巧,有苦難言。”

何為“不巧是巧”?古應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湊在一起,成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細細想去,不巧的事實在很多,第一是市麵不景氣,銀根極緊。第二是屯絲屯繭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擺脫,但陰借陽差,他的收買新式繅絲廠,為存貨找出路的計劃,始終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絲,但削價求售,亦無買主。第三是左宗棠先為協賑借了二十萬銀子,如今又要撥付王德榜二十五萬兩,雖說是轉運局的官款,但總是少了一筆可調度的頭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場麵大,開銷多,至少還要預備二十萬銀子。最後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戶的名義,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貨生意,照古應春的估計,大概是十萬銀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這個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說:“這筆頭寸擺不平,怎能放心去辦喜事。”

“小爺叔亦不必著急,到底隻有五十萬銀子。再說,這又不是小爺叔私人的債務,總有辦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應春沉吟了一下說:“如今隻有按部就班來,一麵催上海道,一麵自己來想法子調頭寸,如果這兩方麵都不如意,還有最後一著,請彙豐展期,大不了貼利息。”

“這一層我也想到過,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樣,來一句‘你先墊一墊好了’。我就沒有話好說了。”

“不會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債,你們不會叫私人來墊的。如果他們真的說這樣的話,小爺叔回他一句:‘我墊不如你墊,以前彙豐要放款給阜康,阜康不想用,還是用了,如今仍舊算阜康跟彙豐借好了。’看他怎麼說。”

“這話倒也是。”胡雪岩深深點頭。

“小爺叔願意這樣做,我就先同彙豐去說好了它。小爺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連連搖手。

原來他有他的顧慮,因為請求展期,無異表示他連五十萬銀子都無法墊付。這話傳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對他的實力與手腕,會生懷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門的賀客少不得會談論這件事,喜事風光,亦將大為減色。

“我們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說:“第一步我來,第二步托你。”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門去催問,第二步“自己想法子來調度”。這一步無非督促宓本常去辦。古應春因為有過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討好,而且可能徒勞無功的事,因而麵有難色。

“怎麼樣?”

“我想跟小爺叔調一調,頭一步歸我,第二步小爺叔自己來。”古應春說:“小爺叔催老宓,名正言順,我來催老宓,他心裏不舒服,不會買帳的。”

“也好。”胡雪岩說:“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門我有熟人。”古應春說:“小爺叔明天中午來吃飯,聽消息。”

“好。”胡雪岩說:“這幾天我們早晚都要碰頭。”

第二天中午,古應春帶來一個極好的消息,各省協助的“西餉”,已快收齊了,最早的一筆,在十月初便已彙到。

“有這樣的事!”胡雪岩大為困惑,“為啥邵筱村同我說一文錢都沒有收到?你的消息哪裏來的?”

“我有個同鄉晚輩,早年我照應過他,他現在是上海道衙門電報房的領班。

“那就不錯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曉得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要好好問他一問。”

“小爺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請左大人打個電報給邵筱村。”

原來古應春從他同鄉晚輩中,另獲有很機密的消息,說是李鴻章正在設法打擊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對胡雪岩有意留難,是別有用心。但這個消息,未經證實,告訴了胡雪岩,反而會生出是非,隻有用左宗棠出麵,措詞嚴厲些,帶著警告的意味,讓邵友濂心生顧忌,在期限之前撥出這筆代收的款子,了卻胡雪岩的責任,最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從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舊是抱著在左宗棠麵前要保持麵子的用心。在江寧時,左宗棠原曾問過他,有什麼事要他出麵,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餉”這件事,當時如說請他寫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會想到別的地方去。已經回答沒有什麼事要他費心,而結果仍舊要他出麵,這等於作了墊不出五十萬銀子的表示是一樣的。

因此,他這樣答說:“不必勞動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齊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氣,這一次因為事多心煩,竟失去了耐性,氣衝衝地去看邵友濂,門上回答:“邵大人視察製造局去了。”吃了個閉門羹,心中越發不快,回到製造局命文案師爺寫信給邵友濂,措詞很不客氣,有點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隻好請左宗棠自己來料理了。

這封信送到江海關,立即轉送邵友濂公館,他看了自然有些緊張,因為“不怕官,隻怕管”,自太平軍被平息後,督撫權柄之重,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左宗棠是現任的兩江總督,如果指名嚴參,再有理也無法申訴,而況實際上確也收到了好幾省的“西餉”,靳而不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因此,他很不情願地作了個決定,將已收到的“西餉”開單送交轉運局,為數約四十萬兩,胡雪岩隻需墊十萬銀子,便可保住他對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寫好複信,正待發出之際,來了一個人,使得他的決定整個兒被推翻。

這個人便是盛宣懷,由於籌辦電報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鴻章麵前有數的紅人,而且亦馬結上了醇親王的關係。此番是銜李鴻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來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懷形容挽救眼前局勢的一個譬喻,這也是李鴻章的說法,他認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衝突,他有轉危為安的辦法,但主戰派的行動,卻如“縱火”,清流的高調,則是火上澆油。但如火勢已滅,雖有助燃的油料,終無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戰的行動,清流便不足畏。

那麼,誰是“縱火”者呢?在李鴻章看,第一個就是左宗棠,第二個是彭玉麟。至於西南方麵如雲貴總督岑毓英等,自有辦法可以控製,即使是彭玉麟,倘無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設法讓他知難而退。換句話說,擒賊擒玉,隻要將左宗棠壓製住,李鴻章就能掌握到整個局勢,與法國交涉化幹戈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麼‘主戰自強’、‘大奮天威’、‘同仇敵愾’,這些慷慨激昂的論調,高唱人雲,這不過是聽得見的聲音,其實,聽不見的聲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聲音,中堂如果不是有這些聽不見的聲音撐腰,他也犯不著跟湘陰作對一一湘陰老境頹唐,至多還有三、五年的富貴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過來說,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緣故在內。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鴻章。

盛宣懷的詞令最妙,他將李鴻章對左宗棠的態度,說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詞。但在邵友濂聽來,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間已成勢不兩立,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覺,“我明白。不過,我倒要請問,是哪些聽不見的聲音?”

“第一是當今大權獨攬的慈禧皇太後,她辛苦了大半輩子,前兩年又生了一場死去活來的大病,你想,五十歲的老太太,有幾個不盼望過幾年清閑日子的,她哪裏要打什麼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