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去樓空(1 / 3)

兩人並坐低聲談了好一會方始結束。胡雪岩戴了一頂風帽,帽簷壓得極低,帶了一個叫阿福的伶俐小廝,打開花園中一道很少開啟的便門,出門是一條長巷,巷子裏沒有什麼行人,就是有,亦因這天冷得格外厲害,而且西北風很大,都是低頭疾行,誰也沒有發覺。這位平時出門,前呼後擁的胡財神,競會踽踽涼涼地隻帶一個小廝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問道:“周老爺住在哪裏,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他住在龍舌嘴。”

“對!龍知嘴。”胡雪岩說:“你走快一點,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問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這麼冷的天,他不會出門的。”胡雪岩又說:“萬一不在,你留句話,回來了到城隍山藥王廟旁邊的館子裏來尋我。”

阿福答應一聲,邁開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當車,緩緩行去。剛進了龍舌嘴,隻見阿福已經走回頭路了,發現主人,急急迎了上來。

“怎麼樣,不在家?”

“在!”阿福回頭一指:“那不是!”

原來周少棠特為趕了來迎接。見了麵,胡雪岩搖搖手,使個眼色。周少棠會意,他是怕在聲招呼,驚動了路人,所以見了麵,低聲問道,“你怎麼會來的?”

這話問得胡雪岩無以為答,笑笑答說:“你沒有想到吧?”

“真是沒有想到,”

胡雪岩發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腳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麵,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頭看了一下說:“你府上有二十年沒有來過了。我記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對麵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錯,不錯!你後來買了你對麵的房子,不過,我還是頭一回來。”

“這房子風水不好。”

何以風水不好?胡雪岩一時無法追問,因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還是二十幾年前見過,記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態,如今更加發福,一雙小足撐持著水牛般的身軀,行動非常艱難,但因胡雪岩“降尊紆貴”,在她便覺受寵若驚,滿臉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岩看親自來敬茶,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真擔心她會摔交,所以老實說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摜一交不是當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們這裏來,是當我們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氣,反而見外了。”周少棠又說:“有事叫阿春、阿秋來做。”原來周少棠從受了胡雪岩的提攜,境遇日佳,他又喜歡講排場,老夫婦兩口,倒有四個傭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買來的兩個丫頭,如今都快二十歲了。

“恭敬不如從命。”周太太氣喘籲籲地坐了下來,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還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還好。”

看樣子還要問螺螄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經知道了胡家這天上午發生了什麼事,怕她妻子過於羅嗦,再問下去會搞得場麵尷尬,所以急忙打岔,“胡大先生在我們這裏吃飯。”他說:“自己預備來不及了,我看隻有叫菜來請客。”

“少棠,”胡雪岩開口了:“你聽我說,你不要費事!說句老實話,山珍海味我也吃厭了,尤其是這個時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來,是想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著,逍遙自在,真同神仙一樣,所以,此刻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氣,就不是我來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來不懂,你一說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可惜,張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來一起吃‘木榔豆腐’,聽他說葷笑話,哪怕外頭下大雪,都不覺得冷了。”

提起張胖子,胡雪岩不免傷感,懷舊之念,亦就越發熾烈,“當年的老朋友還有哪幾個?”他說:“真想邀他們來敘一敘。”

“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說:“我倒想起一個人,要不要邀他來吃酒?”

“哪個?”

“烏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說:“我倒又想起一個人,鄭俊生。”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稱灘簧為“安康”,生旦淨末醜,五個人坐著彈唱,而以醜為尊,稱之為“小花臉”,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岩、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隻為胡雪岩青雲直上,身分懸殊,鄭俊生自慚形穢,不願來往,胡家有喜慶堂會,他亦從不承應。胡雪岩一想起這件事,便覺耿耿於懷,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點點頭說:“好的,我同他有來往,等我叫人去請他。”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傭人貴生叫了來吩咐:“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說我請他來要有要緊事談,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喔,你到了鄭先生那裏,千萬不要說家裏有客。”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來,特意這樣叮囑。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個罪,又到後麵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後在堂屋裏坐定了陪胡雪岩圍爐閑話。

“你今天看過《申報》了?”客人先開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說:“八個字的考語:加油添醬,胡說八道。你不要理他們。”

“我不在乎。你們看是罵我;我自己看,是他們捧我。”

“你看得開就好。”周少棠說:“有句話,叫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隻要看得開,著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

“看得開,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這一個多月,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哪裏去尋一種藥,吃了會叫人拿過去忘記掉。”胡雪岩又說:“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記掉,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從我認識王有齡起,到今天為止,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象神仙一樣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象神仙一樣,未免言過其實。所以笑笑不作聲。

“少棠,”胡雪岩又問:“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要做兩年什麼事,才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但終於還是苦笑著搖搖頭說:“說老實話,我想不出,隻有勸你看開點。”

“我自己倒想得一樣。”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岩同甘苦,隻是身分懸殊,談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聽胡雪岩的話,很興奮地催促著:“快!快說出來聽聽。”

“你不要心急,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藥,冬天施粥、施棉襖,另外施棺材,辦育嬰堂,這種好事做是在做,心裏老實說一句,叫做無動於衷,所謂‘為善最樂’這句話,從沒有想到過。少棠,你說,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說:“大概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好比每天吃飯一樣,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

“不錯,發了財,就應該做這種好事,這是錢用我,不是我用錢,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說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沒有錢做不成,到有了錢能夠如願,那時候才會覺得發財之可貴。”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有錢可用,還要看機會,機會要看辰光,還要看人。”

“怎麼叫看人?”

“譬如說,你想幫朋友的忙,無奈力不從心,忽然中了一張彩票,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為難的時候,機會豈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人家不受。這就是看人。”

“為啥呢?”周少棠說:“正在需要的時候,又是好朋友,沒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沒有道理好講的。”

“那,”周少棠不住搖頭,“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氣古怪,不通人情。”

“換了你呢?”

“換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著一指,“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你不要賴!”

周少棠愕然,“我賴啥?”他說:“胡大先生,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隻問:“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當年螺獅太太進胡家大門,周少棠幫忙辦喜事,認識了烏先生,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螺螄太太當烏先生“娘家人”,勸他搬進城來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烏先生便托周少棠覓屋,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兩家不遠,不時過從,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為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觸機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問。

“快來了,快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烏先生來了,發現胡雪岩在座,頓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卻不便深談。

“少棠,”胡雪岩說:“我要借你的書房一用,跟烏先生說幾句話。”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個記記帳的地方,哪裏好叫書房?”

“隻要有書,就是書房。”

“書是有的,時憲書。”時憲書便是曆本。雖然周少棠這樣自嘲地說,但他的書房卻還布置得並不算太俗氣,又叫阿春端來一個火盆,也預備了茶,然後親自將房門關上,好讓他們從容密談?

“烏先生,我家裏的事,你曉不曉得?”

“啥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烏先生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不安。

“我把她們都打發走了。”

“呃,”烏先生想了一下問:“幾位?”

“一共十個人。”

胡雪岩的花園中,有名的“十二樓”,遣走十個,剩下兩個,當然有螺螄太太,此外還有一個是誰呢?

他這樣思索著尚未開口,胡雪岩卻換了個話題,談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獨養兒子死掉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有沒有另外納妾的意思?”

何以問到這話?烏先生有些奇怪,照實答道:“我問過他,他說一時沒有適當的人。”

“他這兩個丫頭,不都大了嗎?”

“他都不喜歡。”烏先生說:“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勸過他兩回,他不要。”

“他要怎樣的人呢?”

“這很難說,不過,看樣子,他倒象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麼樣?”

“袁子才喜歡年紀大一點的,不喜歡黃毛丫頭。”烏先生又念了一句詩:“徐娘風味勝雛年。”

烏先生與周少棠相知甚深,據他說,在周少棠未有喪明之痛以前,賢惠得近乎濫好人的周太太,因為自己身軀臃腫不便,勸周少棠納妾來照應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個來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絕,原因很多。

“他的話,亦不能說沒有道理。”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做事不光是講實際,而且表裏兼顧,他說,他平時嘴上不大饒人,所以他要討小納妾,人前背後一定會有人臭他,說他得意忘形,如果討了個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會笑他了。既然擔了這樣一個名聲,總要真的享享豔福,才劃算得來。隻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長,笑他罵他的人,倒過來羨慕他、佩服他,那才有點意思。”

“那麼,他要怎麼樣的人呢?”

“第一,當然是相貌,嬌妻美妾,說都說死了,不美娶什麼妾;第二,脾氣要好,不會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點點頭讚一聲:“好!少棠總算是有良心的。”

“現在情形又不同了。”烏先生接著又說:“討小納妾是為了傳宗接代,那就再要加個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麼,我現在說個人,你看怎麼樣?我那個老七,姓朱的。”

烏先生愣住了,好一會才說:“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給老周?”

“是啊!”胡雪岩說:“年大將軍不是做過這樣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將軍。贈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過,從你們府上出來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這件事,你還要斟酌。”

“你認為哪裏不妥當?”

“第一,她會不會覺得委屈;第二,吃慣用慣,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過得來過不來?”

“不會過不來。”胡雪岩答說:“我老實跟你說吧,我不但叫羅四姐問過她,今天早上我同她當麵都提過,不會覺得委屈。再說,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兒,也知書識字,見識跟別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羅四姐跟了我一樣。她也知道,我們都是為她打算。”

“那好。不過老周呢?你同他談過沒有。”

“當然談過。”

“他怎麼說?”

胡雪岩笑一笑說:“再好的朋友,遇到這種事,嘴上推辭,總是免不了的。”

“這話我又不大敢苟同。”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外圓內方,他覺得做不得的事,決不會做。”

“他為啥不會做,你所說的三項條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說:“至於說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這就要看旁人了,你們勸他,他會要,你們不以為然,他就答應不下。今天你同鄭俊生要好好敲一敲邊鼓。還有件事,我要托你,也隻有你能辦。”

“好!大先生你說。”

“要同周太太先說好。”

“這!”烏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馬上就去。”

“好的!不過請你私下同周太太談,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訴少棠,也不要讓第三個人曉得,千萬千萬。”

“是了!”烏先生答說:“回頭我會打暗號給你。”

於是一個往前,一個往後。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廳上,恰好遇見鄭俊生進門,他從亮處望暗處,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階,聽見胡雪岩開口招呼,方始發覺。

“原來胡大先生在這裏!”他在“安康”中是唱醜的,練就了插科打諢、隨機應變的本事,所以稍為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來喜鵲對我叫,遇見財神,我的運氣要來了。”

胡雪岩本來想說:財神倒運了。轉念一想,這不等於說鄭俊生運氣不好,偏偏遇見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說道:“不過財神赤腳了。”

“赤腳歸赤腳,財神終歸是財神。”

“到底是老朋友,還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動,他這聲“財神”不應該白叫,看看有什麼可以略表心意之處。

正這樣轉著念頭,隻聽做主人的在說:“都請坐!難得胡大先生不忘記者朋友,坐下來慢慢兒談。”

“我們先談一談。”鄭俊生問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

“沒有別的,專誠請你來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沒有啥說法?”

“是胡大先生念舊,想會會當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

“還有啥人?”

“今天來不及了,就邀了你,還有老烏。”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烏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