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凡站在梅家莊花園的入口處,距離梅道遠梅先生卻有幾步距離。梅家的管家東叔體貼地瞧了她幾眼,陳一凡卻仍然保持著這個距離——她知道自己不配再向前一步了。
一輛車緩緩駛入,陳一凡有點緊張,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車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白色長外套的人先走下車,向幾個人使了個眼色。
梅道遠點了點頭,上前握住對方的手說:“梁醫生,辛苦了。”梁醫生在梅道遠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隨即幫梅道遠打開車門。梅道遠牽著梅太太的手,將她扶下車。“歡迎回家。”他小心握住妻子的手,仿佛握著世間的珍寶。
梅太太看著梅道遠,笑了:“你怎麼搞的,胡子都白了?像個老頭子。”
梅道遠眼中閃過一絲難過,依然微笑著:“不喜歡嗎?那我就刮掉……走,咱們回家。”他扶著梅太太向屋裏走,梅太太一路上卻忍不住對自己的家產生疑惑:“……才三月份,怎麼這麼冷了……”
遠遠跟在後麵的梁醫生對陳一凡悄悄說:“她的時間感已經錯亂了,隻要平靜的時候,都以為是在三月三號,梅恒去世的那天。”
陳一凡問:“那她還認識我們嗎?”
梁醫生點點頭:“如果是過去特別相熟的人,她還有記憶,和她交流的時候,一定注意分寸,不要過度刺激她,尤其不要讓她想起梅恒。”
梅太太忽然瞧見了她:“這不是一凡嗎?”說著就愛憐地把她拉過來上下打量,“我出國才幾天,你們一個個的,怎麼都變樣子了。又剪頭發啦?哎,梅恒呢?他沒和你在一起嗎?”
陳一凡手足無措地瞧著梅先生。
梅道遠敲敲自己的手表:“這才幾點,梅恒在學校呢。”他從陳一凡身邊拉走了妻子,“來,我帶你看看新布置的房間,你總說我隻會工作,現在輪到我證明你說錯了。”
梅太太臉上泛起一些紅潤的顏色:“那我倒要看看了……”
陳一凡靜靜地站在原地,剛剛被梅太太握過的手冰冷顫抖。
“一凡姐,我說……”
陳一凡猛地回頭,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一凡姐,”梅恒笑眯眯地站在樓梯上,“跟拉鏈過不去幹什麼?”
不不不……陳一凡後退了幾步,閉上眼睛。
梅恒從樓梯上走了下來,腳步很輕很穩,他已經長得比陳一凡還要高半頭了,笑起來卻仍然像是弟弟。他的手指很靈活,幹燥而溫暖,他把那條陳一凡拽了半天都沒拽上去的拉鏈輕輕一擰,唰,他的手指就頂到了陳一凡的下巴。“好啦,”他說,“騎車小心啊,風這麼大。”梅恒站在門口,額發飛揚,他倚在那裏,伸出一隻手捋了捋。
陳一凡用手捂住眼睛。
黑暗深處,梅恒靜靜地看著她:“一凡姐。”
“一凡姐,我覺得推手特有意思,上下相隨,隨屈就伸,說的不是拳理,反倒是人生哲理——我是想多了嗎?”
“一凡姐,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話特別多。”
“一凡姐,有一句話我想跟你說很久了……你別緊張,哎呀你這個表情……算了我不逗你了,姐你臉上這個痘都差不多倆禮拜沒下去了吧?”
陳一凡鬆開手指,光線讓她淚流滿麵。梅先生從樓上下來,駐足盯了她一會兒,隨即進了廚房。陳一凡抹了抹臉跟了過去:“我來幫忙。”
梅道遠打開冰箱取出食材:“不用了,我一個人更方便。”
陳一凡自覺地站得更遠了一些。
“自從五年前我買下這所房子,這裏就從來沒變過,她雖然每年都回來,但每次都不記得了……”梅道遠蓋上鍋蓋,把火擰小了一些,“她的記憶,還留在五年前的那個家裏。”
陳一凡緊緊貼著冰箱,把五年前的記憶從眼前趕走。
“人總要回家,我不能再讓她在外麵沒完沒了地看病了,況且……兒子死了,她想不起來,也許未嚐不是好事。”梅道遠苦笑著。
陳一凡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他們都是活在五年前的人,都是痛苦的肉體,靈魂卻因為種種往事而不能抱團取暖。
“先生!”東叔衝進廚房,“我剛好像聽見——”
話音未落,臥房裏就傳來梅太太撕心裂肺的慘呼聲。
梅道遠正在往鍋中加作料,也不管半瓶醬油都倒了進去,立刻往樓上跑去。還有一絲理智殘存的陳一凡手疾眼快地關上了火,跟了上去。
臥房內,梅太太神色驚惶,手中握著電話分機,瘋狂地吼叫著:“醫院來電話說兒子出事了……我們趕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