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盈下午三點和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去了銀行對麵的茶室,她要了個包間。茶室的包間和餐廳的包間不同,沒那麼隱蔽,隻是用一幅山水畫的屏風與大廳隔絕,再在四周擺兩盆植物,相對安靜一點。
她來得有些早,是故意的。匆匆忙忙中,她不太能控製情緒,她想先過來好好地靜一靜。
卓紹華要和她談什麼,她能猜出大半。諸盈無意識地歎了口氣。
她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爸媽今天去超市買薺菜,諸航說想吃春卷。梓然接的電話,薺菜買回來了,外公還買了條大黃魚,用油煎會非常香,小姨夫應該很喜歡。
諸盈又歎氣。
她接著又撥了諸航的話,隻是為打發時間,有人講講話,可以察覺不到時光流逝的緩慢。
諸航在街上,和莫小艾、寧檬一起逛街,她聽見話筒裏雜聲很多,諸航講句話都是直著脖子吼,她聽著都累,沒講幾句就掛了。
“先生,這邊請!”屏風外麵,服務小姐小黃鸝般的嗓音脆脆地送了過來。
諸盈站起身,以為卓紹華到了。進來的人是晏南飛。
“我去你辦公室,你同事說你在這邊。諸盈,求你,給我半個小時,我有話要說。”晏南飛看著諸盈眸間冰冷的麵容,仿佛在四周豎起了萬丈柵欄。
“我沒有義務要聽。”諸盈轉過身,不想多看一眼晏南飛憔悴不堪的臉。
晏南飛並不放棄,他又上前幾步,“你怎樣恨我都可以,但放過航航好嗎?”
諸盈憤怒地扭過頭來。
“我已經錯過了她的出生,錯過了她的成長,沒有盡過一絲做父親的義務,我沒有資格也不配擁有她。我發誓我會把這個秘密咽到肚子裏,然後帶去另一個世界,在那裏繼續接受良心的煎熬。但求你不要因為我奪去航航的幸福。我沒有想過上天會這樣安排我遇到航航,我非常非常憎惡自己。你不要有任何擔心,我已經決定和卓陽出國定居,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不再回國,這是我唯一能為航航做的。航航和紹華很相愛,別拆散他們!”他哀傷而又卑微地央求著。
“走開就代表不存在嗎?”諸盈眼眶驀地一熱。
“不會,但可以掩埋。盈盈,雖然歲月已經流逝,無法再回到從前,我對你的傷害今生無法彌補。雖然我不值得,但我還是想說,謝謝……謝謝你愛過我這樣一個沒有擔當而又自私的男人,謝謝你……生下航航。即使聽不到她喚我一聲爸爸,可我還是驕傲,還是開心。”
晏南飛抖著雙手,已是泣不成聲。
“我和她第一次見麵,她戲言是紹華的表妹,我接話,我怎不知有你這麼大的女兒?那是上天敲在我頭上的一棒,我沒有懂。可是我真的喜歡她,見一次就喜歡多一點。血源是割不斷的……”
諸盈回過頭,看著他那樣,眼淚也止不住,“如果你永遠不提這件事,永遠不回國。好,我會接受紹華。”其實,她也沒有信心堅持下去,紹華是那麼珍惜航航,還有一個小帆帆呀!
屏風外,突然響起一聲冷笑,“你同意接受紹華,那你有問卓家是否同意接受那隻流著肮髒血液的蠢豬?”
諸盈和晏南飛瞬間沒了血色。
“卓陽,我們回家再談。”晏南飛衝上前堵住正要跨進包間的卓陽,用眼神示意諸盈快走。
諸盈兩腳像被定住了,兩膝發軟,無法邁出一步。
這是她最最恐懼的,它來了。
卓陽眼睛重重一閉,抬起腳,狠狠向晏南飛抬去,接著,舉手就是一個耳光。“你這個無恥的混蛋,別以為能騙得了我。你果真和這個老女人有一腿,竟然還生了個孽種。告訴你……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她已近顛狂。
啪!又是一記巨大的耳光,不過,被打的人換成了卓陽。
卓陽瞪大了眼睛,“你敢打我?”
“你先冷靜下來,這件事我們回家再談。”用力過度,晏南飛手腕似乎閃住了。
“我憑什麼聽你的?”卓陽跳起來,突然撲向諸盈,“你們這對奸夫淫婦,我恨你們,我要揭穿你們的醜事!”
晏南飛從後麵抱住她,她又是咬又是踢,死命掙紮。
“對不起,我們先……回去,你自己多保重。”晏南飛看出諸盈的忐忑、驚慌,但他必須先安撫卓陽,不能讓事態擴張。
“我不走……哈,今天真是大團圓啊,需要我幫你們按鈴點餐嗎?”卓陽甩開頭發,陰沉地看著從外麵急急進來的諸航。
“姐……小姑夫?”諸航手裏拎了幾個紙袋,她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
諸盈眼前一黑。
“小姑夫,哈哈,”卓陽譏諷地冷笑,“叫得真甜!委不委屈?不,不,是見不得光,沒那個臉叫,對不對?你們這種人有臉嗎?”
“卓陽,閉嘴!”晏南飛慌忙去捂卓陽的嘴。卓陽張口一咬,他吃痛地收回。
“姐,什麼意思?”諸航的臉慢慢變白了。
“讓服務生拿個碗來,再拿把刀,像電視裏的,來個滴血認親,然後你就知他是……”
“不要說!”諸盈撕心裂肺地大叫。
“是什麼?”
“你是你親愛的姐姐和你親愛的小姑夫偷情生的野種。”卓陽猙獰地咧開了嘴巴。
櫻紅的唇,雪白的齒,對比強烈得令諸航目眩。這就是漏掉的那一點?嗯,找到了,結打開了。
小時候,同一條街上的同學說:諸航,為什麼我姐姐隻比我大兩歲,你姐姐卻比你大十八歲?等於比我多了八個姐姐。她當時笑得很得意。
原來她是一棵蒲公英的種子,不知道來自哪裏去向何方,她隻能在天地間飄蕩、飄蕩……
諸航轉身離開。
晏南飛離她近點,鬆開卓陽,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臂。
她盯著那隻手,仿佛那是瘟疫,“放開!”音量不大,卻字字如刺般戳痛了晏南飛。
他縮回手,低聲哀求:“航航……”
諸盈也在喊,諸航拎來的幾個紙袋也不知啥時滑落在地,她沒提防,拌了一腳,隻看到諸航的衣角一閃,人就沒了。
晏南飛扶住她。
“晏南飛,你這個騙子,你這個人渣!”卓陽崩潰了,瘋狂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對晏南飛扔去。
晏南飛聽到杯子過來的嗚嗚聲,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去擋。杯子偏離了方向,砸到了諸盈的臉頰,很快半張臉就腫了起來。
諸盈顧不上理會,拂開晏南飛的手臂,踉蹌著往外跑去。
“卓陽,你瘋啦!”晏南飛嘶吼著。
“舍不得麼?舍不得你就追過去,我倒要看你敢不敢?”卓陽冷笑。
晏南飛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卓陽,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對不起諸盈。你想怎樣,悉聽尊便。”
說完,頭也不回匆匆而去。
卓陽憤怒地把桌上所有的器皿全掃到了地上,放聲大哭。
馬路邊,諸盈六神無主地張望著,臉上掛滿了淚水。
“盈盈,你不要慌亂,先給航航打電話。”晏南飛說道。
諸盈看向他,眼神絕望、呆滯,“晏南飛,這是我家的事,你走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跟蹤。”晏南飛憂傷地低下眼簾。
“二十三年前,你不知道我會懷孕,二十三年後,你同樣還是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珍視的人。對不起有用嗎?航航是什麼樣的孩子你知道嗎?”諸盈說不下去了,“你去撫慰你的夫人吧,不要因小失大。”
“如果嘲諷能讓你舒服點,你可以盡情。但現在還是先找回航航要緊。”
“不要你管。”諸盈衝進車流,想走到對麵去。
晏南飛看著突然亮起的紅燈,驚出一身汗。他伸臂抓住諸盈。
“大姐!”拉扯間,一輛黑色的吉普在路邊停下,卓紹華推開車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兩人。
當他看到諸盈臉上的紅腫,愣住了。
諸盈看到卓紹華,眼淚更是忍不住,“快去找航航,航航不見了。”
“出了什麼事?”卓紹華並沒有慌亂,他詢問地看向晏南飛。
晏南飛難堪地低下了頭,其實已經瞞不住了,可是怎麼說得出口。
諸盈隻是哭。
“小姑夫,如果這事和諸航有關。諸航是我的妻子,那麼我有知道的權利。”卓紹華的口吻不容人拒絕。
晏南飛看看諸盈,諸盈都像站立不住了。
“紹華,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真的。諸航她……事實上是我和諸盈的女兒。”晏南飛都不敢正視卓紹華的眼睛,“諸航也是剛剛才知道。”
卓紹華的思緒有一秒的堵塞,但很快便恢複鎮定。“大姐,我先送你回去,航航的事我會處理。”
“不用,不用,我們分頭去找航航。”諸盈說道。
卓紹華微笑,“大姐,你的臉需要去醫院塗點藥,我現在不能一心二用,隻能先把你送回去。”
“我來送吧。”晏南飛歎息。
“小姑夫,我是晚輩,我送比較合適。”他攬住諸盈的腰,打開車門。
有的故事,說個開頭,說下結尾,中間的情節就不能猜了。
後視鏡裏晏南飛孤單單地站著,卓陽出現了,小姑姑今天形象不太好,妝花掉了,頭發也亂了。
卓紹華收回視線,專注地看前方。他的精力有限,過問不了太多的事。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下車時,諸盈哭得已經嗓子沙啞。
“那就什麼都不要說,等航航回來,我們一起商量。”
諸盈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在這團亂麻中,他依然淡定若水,她的心奇異安定下來,“好!”
“我一有消息就給你打電話。”
“紹華,我……”
“大姐。”卓紹華突然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不會有任何事,有我呢!”
諸航站在十字路口。綠燈亮了,她繼續向前,沒有目的地,就這麼不停地走,腦中一片空白。
前麵聚集了許多人。商家為了搞促銷,在露天裏搞活動,還有表演。天寒地凍的,演出的藝人隻著單衣,個個凍得臉青嘴紫。
有個穿蒙古袍子的女子在拉二胡,是那首《賽馬》。很專業,也很投入,在表現駿馬縱橫馳騁時,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圍觀的人掌聲如潮。女子欠身致謝,換主持人上來繼續宣傳產品。
圍觀的人不依,嚷嚷著要女子再來一曲。女子回眸一笑,朝眾人擺擺手。
那笑意可人、溫婉,不似蒙古女子的豪情,而似江南女子的風韻。
諸航無來由地多看了那女子幾眼,看著,看著,她覺得那女子有幾分麵熟。
突地,血液直衝頭頂。
她拂開人流向後擠去。
商家租了輛麵包車做休息間,有幾個身穿軍大衣的堵在車門邊。女子嗬著手過來,直說凍死了。有個男子拿了件軍大衣上前包住她,她仰起臉,親親男人的臉,笑道:“謝謝!”
“快進去暖和暖和!”男子拉開車門,推女子上車。
女子的手臂被追過來的諸航抓住。
“幹嗎?”女子皺起眉頭。
“你不認識我嗎?”諸航盯著她的眼睛。
女子眨了眨眼,“你認錯人了。”
諸航笑了笑,“你不僅沒禮貌,而且記性很差,一年前,你不辭而別……”
女子一怔,隨即捂住諸航的嘴,對身後的男子笑道,“以前的校友,一時沒認出來,我們去喝點熱飲。”
她將諸航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到底想怎樣,告訴你,那件事和我們無關,都是你朋友一手安排的。”
諸航朝麵包車方向看了看,“你朋友呀,怕他知道你為別人代孕過?”
女子跺腳,“美女,我真沒騙你。我根本不是那公司的,他們請我來演個戲而已,隻要讓你信以為真就行。”
諸航攥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女子痛得直叫喚,“你給我從頭說起,少一個字,我現在就去你男友麵前揭穿你。”
女子哭喪著臉,“我在大學就是學的表演,二胡是我副修的。有天我同學說有個活,問我接不接,耗時有點長,但人家給錢多。我大四了,課業不重,有的是時間,於是就接了。那家公司確實是代孕公司,我同學賣過卵子,才和他們熟悉的。我到那的時候,你朋友已經到了。那應該是你和她來過之後的第二天。我以為要我代孕,當時就拒絕了。你朋友說隻要我裝個代理孕母,越逼真越好,具體情節按照她寫的做就行。她走後,我問那個公司的經理,她為啥要走這個彎路,直接找那女孩不就行了。經理說,那女孩是她朋友,智商高、體質好、模樣端正,她不好開口。隻有順著那女孩的性子,對症下藥。不久,你和她一起來了,簽訂合同,什麼訂金、手術呀,都是假的,你朋友真正付的錢隻有十萬,我得二萬,公司得八萬。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女子怯怯地看向諸航。
大概是站的位置朝著風向,諸航感到從裏到外都像站在冰河中,牙齒打著顫,嘴巴張了幾次,都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替她代孕了?”女子眼裏閃著八卦的光芒,“該生了吧,男孩還是女孩?”
嘴巴終於正常了,“生了一對龍鳳胎。”
“哇,她付你多少錢?”
“一百萬!”六十多萬的存款加三十二萬的手表,這個賬沒算錯吧?
“真的?”女子露出羨慕之色。
諸航聳肩,轉身而去。她特別想笑,但肌肉凍僵了,不聽她使喚。
下午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結晶。此刻,她知道自己還是一件質量上等的工具。
父母是假的,姐姐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
為佳汐代孕,她真的滿懷道義,不然也不會在成功麵前那麼理直氣壯。她當佳汐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作為朋友,她舍不得佳汐流淚,舍不得佳汐消瘦,舍不得佳汐失落。得知佳汐過世,她心痛如割。和首長結婚,為小帆帆盡職,她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佳汐。
隻是後來……
她也是假的,是首長的假妻子,是帆帆的假媽媽。
她越走越快,到最後,她在街上瘋狂地奔跑,仿佛後麵有惡魔在追趕。她想擺脫這一切,她要忘記這一切,她還做從前那隻快樂的豬。
當她再也跑不動時,她發現自己已站在了北航的校門前,保安室裏透出燈光。
“找誰?”保安探出一個頭。
她居然還能想出導師的名字。
“都放假了,不知在不在裏麵。”保安看看她,嘀咕道。
“可以借個電話打一下嗎?”
保安點頭,把座機推給她,扭過頭又看電視去了。
撥號的手指有點顫抖。
“喂?”接電話的是個女聲。
諸航閉上眼,屏住呼吸。
“為什麼不說話?”
“你幹嗎接我電話?”男聲出現了。
“響了很多遍,我順手接聽了,是個座機號。”
“以後請尊重我的隱私,不管是什麼號,不管響多少遍,和你沒關係!喂?”
諸航默默掛上電話。
她忘了,周師兄已是過去式。
黑暗像一隻巨大的血盆大口,把整個世界一點點吞沒進去,再抿上,所有痛楚隻留下無助。
諸航在校園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處熟悉的景物都使許多往事撲麵而來,然後當她看著路燈拖長的孤影,情緒又黯然了下來。
走了一圈,諸航累了,她倚著一棵樹,疲倦地閉上眼睛。
諸航睜開眼,球場方向飄過來一點聲音。
她穿過小樹林,看見有幾個男生正在脫衣,顯然剛到。大概是職工子女,球場四周的燈亮了幾盞,足夠進行一場比賽了。
“算我一個。”諸航嘩地拉下外套的拉鏈。
幾個男生被冒出來的諸航嚇了一跳,再看是個女的,都笑開了。
“姐姐,一邊看著,這不是你玩的東東。”一個男生笑道。
諸航默不作聲地看看他,扯下外套,搶過他手中的球,運到球筐下,突地手臂一扳,球從背後投進了筐中,諸航再穩穩接住,“帶不帶?”
幾個小男生你看我我看你,姐姐很有範兒呀!
“行,算你一個。”
才跑了幾個來回,諸航已汗濕衣衫。她很久沒有這種痛快流汗的感覺了,雖然體力有點吃不消,但她不想放棄。比賽中的她,一切煩惱全跑了,她所有的人生就是那隻球,把它搶到手,放進筐中,就是圓滿。
“姐姐,你是不是校隊的?”和諸航分在一組的男生問道。
“專心打球。”諸航抹去臉上的汗。
不知哪個男生的手機響了,非常執著。男生罵罵咧咧跑去接,是女友找人。
“媽的,打個球都不放心,都快趕上我姥姥了。”男生不太情願地撿起衣服,“下次再約吧,我要是不去,她會沒完沒了。”
時間也不早了,其他幾個男生打趣著也紛紛撿起衣服,不想再繼續。
諸航運著球,從這個球筐下跑到那個球筐下,沒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你把球扔保安那裏,早點回去哦!”
終於一點氣力都沒有了,諸航抱著球,整個人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她慢慢走向場邊的觀眾席。
一道黑色的身影向她靠近。她眨眨眼,抬頭。
“來啦!”她氣喘籲籲。
“這次要罰什麼?”周文瑾掏出手帕遞給她。從前,兩人約好見麵,誰遲到誰主動受罰,一場電影或一碗牛肉拉麵。
諸航搖頭,寒風吹過來,汗收得很快。她胡亂用衣袖擦了擦,一屁股坐到台階上,“是我早到了。”
周文瑾低頭看了看,也在她身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球,拍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