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1 / 3)

“秋天的黃昏,葉子鋪得滿地,厚厚一層美麗的金黃。空蕩蕩的枝丫映著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顏色從錯綜的枝丫縫裏透過來。小河的清水流著涼涼的聲音。我騎車載著華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見一道古舊斑駁的小木橋,橫枕著悠悠的流水,心裏有點淒涼,於是側臉對華安說:小橋……”

諸航按住書頁,抬起頭,躺著的帆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媽媽!”咯咯笑兩聲,見媽媽很嚴肅,隻得把眼睛又瞪得大大的,做出認真的樣子。

“我,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願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紮好,用他五歲的手指,孩子慢慢來,慢慢來……”

諸航合上書頁,龍應台如此優美動人的文字,她讀得心都柔了。呃,前一刻還在專心聽她讀書的帆帆,已經發出了淺淺的鼾聲。

“壞家夥,你可一點也不慢哦!”諸航俯下身,在他的左右兩頰各吻了吻。帆帆像是怕癢,小肩膀一聳,頭扭了扭,依然睡得很沉。

這淺淺的眉、櫻紅的唇,英氣的鼻梁、額頭,都有著首長的影子。

突然,諸航眼神有點渙散、發呆。

“千真萬確你是我生的,可是你到底有哪一點像我呢?”諸航輕輕地抓住帆帆的小手。亂塗亂畫,染了一手的藍。洗澡時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掌心裏的水彩洗幹淨,指甲裏還殘留著一點點藍色。她逐一吻著小小的手指,自嘲地笑了笑。

“和首長一起後,隻有首長拽著我命令我向前看,但是其他人都叫我向後轉。我很努力地去遺忘、去豁達,做鴕鳥、做蝸牛。可是壞家夥,連你也這樣……我怎麼能假裝看不見?男生打球、玩遊戲都好呀,病懨懨的藝術男有什麼好……唉!”偷偷刮了下小鼻子,見沒反應,諸航又刮了一下,然後就靜靜地坐著。

心裏麵被一個問題壓著,沉沉的,她不敢、不願去掀,但又情不自禁。

她記得那家代孕診所是在一家小超市的二樓,門口有兩棵梧桐樹,非常隱蔽,沒掛招牌。沒有內部人指點,會以為上麵是超市倉庫什麼的。診所非常潔淨,無論醫生和護士態度都非常好。病人在裏麵隻有一個代號,沒人打聽你是哪裏人、做什麼工作。交好錢,做檢查,再約好手術時間,懷孕成功就再無聯係。

她什麼都不過問,佳汐讓做什麼,她做什麼。

佳汐說了謊,如果首長也說謊了……不,諸航騰地站起,死命地搖頭,一轉身,看到化妝鏡中的自己滿眼驚恐……首長不會,絕對不會……首長說過他的眼裏沒有別人的。是的。不能急,要慢慢來,慢慢來。壞家夥對什麼都新奇,他隻是覺得畫畫好玩,不代表就會愛上,不代表就是遺傳、就有天賦,說不定明天又會喜歡上別的。

諸航自我安慰地深吸一口氣,回頭看看帆帆,把燈熄了,拿起筆記本進了裏麵的臥室。習慣性地先看郵箱,有一封郵件,周師兄從紐約發過來的。他告訴諸航一個好消息,他不需要跑去洛杉磯找喬丹簽名了,湖人隊和尼古斯隊為流浪動物之家,決定在紐約舉行一場友誼賽,時間就在圓桌會議的第二天的晚上。所以,他一定會圓滿完成諸航交待的任務。等著我,周一見!

諸航用手輕叩著下巴,周一呀,那天她要去見孟教授,上次約好周四的,孟教授歸國的日期推遲,隻得又改期。諸航巴不得這時間一直拖下去。去孟教授那兒,必然要和沐佳暉見麵。不知為何,諸航很討厭看到佳暉,雖然她們從未正式打過招呼。

最近真的很煩、很煩……諸航把筆記本擱到一邊,趴在桌上沉思。思著,思著,竟然就睡著了。

呂姨和唐嫂相互說早上好時,她醒了。滿室晨光,台燈還亮著,窗簾沒拉,床上沒有一絲皺褶,首長又是一夜未歸。

諸航扭扭脖子,動動僵麻的雙腳,等到血液自如循環,她先出去看了看帆帆。帆帆剛醒,揉揉眼,正自己坐起,四處找媽媽。

開了門,唐嫂連忙彙報,帆帆今天要去兒童醫院打乙腦的疫苗。諸航說我去吧!唐嫂說我和你一塊去,諸航沒吱聲。唐嫂朝呂姨看看,呂姨朝她輕輕擺手。她會意地點頭,那我給帆帆找身漂亮的衣服去。

帆帆一身牛仔裝,戴頂牛仔帽。諸航抱著他坐公交。帆帆沒和這麼多人一起坐過車,小身子亢奮得像隻小皮球似的,雙眼都發光了。誰看他,他都朝人家笑。同車的人個個誇寶寶漂亮可愛。他似乎有點羞,把頭埋在諸航的懷裏。

帆帆現在打疫苗是真的勇敢了,自己主動地把小胳膊伸出來,小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是嘴巴抿得緊緊的。出了接種室,小胳膊一伸,要諸航抱。天氣熱,帆帆又沉,諸航抱一會兒就不行了,讓帆帆下來自己走。帆帆兩腿一縮,奶聲奶氣道:“帆帆打針了。”

諸航樂了:“這個針是防止生病的,又不是生病打的針。”

帆帆才不管,緊摟著諸航就是不撒手,還直說疼。有一個小娃娃是爸爸陪著來打疫苗的,那爸爸高大壯實,把小娃娃架在肩膀上,小娃娃又是顛又是扭,十分得意。帆帆眼露羨慕,諸航板了個臉:“壞家夥,你想都別想,那種高難度,媽媽可不會。”

帆帆撅著小嘴,可憐兮兮地哼哼著。諸航有點不舍,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她放下帆帆,蹲著,拍拍後背:“帆帆,來,媽媽馱!”

“媽媽最好,我愛媽媽!”帆帆趴上諸航的背,順便滴了兩滴口水。

兩個人歡暢地在林蔭道上往不遠處的人民醫院走去。

諸航說:“陽光!”

帆帆說:“陽光!”

“汽車!”

“車車!”

“大樓!”

“大頭!”

“樹葉!”

“外公!”小小的手指朝前一指。

諸航看過去,前麵佝著腰從醫院大門出來的人真的是駱佳良。

駱佳良今早空腹來做體檢,剛做完所有項目,準備出去吃早飯。帆帆眯著眼笑,告訴外公,他也餓。

駱佳良樂嗬嗬地把帆帆抱過去,諸航翻了個白眼,在帆帆小屁屁上拍了兩下:“小饞貓。”

帆帆扁扁嘴,駱佳良連忙揉揉:“哦哦,不痛不痛!”

帆帆這才破涕而笑。

諸航受不了地瞪瞪眼。

“航航,你來醫院幹什麼?”駱佳良不放心地問。

“我來找個人。”諸航特地從兒童醫院拐到這裏,是想找成功的。醫院裏病菌多,帶著帆帆不太好。諸航想了想,由帆帆先跟著駱佳良,她等會再過去找他們。

成功居然很閑,蹺著二郎腿,在辦公室裏看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東方列車謀殺案》。

“嘖,嘖,醫院這是要關門了?”諸航做了個鄙視的手勢,一把奪過書。

“醫院關門才好呢,那說明全民健康。”成功沒動彈,側著眼研究諸航,她是哪陣風刮進來的?

“也有可能是你醫術太爛,醫德太差。”諸航嘩啦啦把書一直翻到最後:“想不想知道凶手是誰?”

“你敢說,我把你扔進昆明湖裏。”成功惡狠狠地揮揮拳頭。

諸航扮了個鬼臉:“我會遊泳。”

“隻有豬才會把遊泳當成本事。”成功蔑視地從鼻子裏哼道:“老實交待,你來幹嗎?”

“看你呀!”諸航把小說扔桌上,拿過一枚體溫計,在手裏轉來轉去。

成功深究地打量了諸航幾眼,陰森森地睥睨:“暗戀上我了,想紅杏出牆?”

諸航抄起一遝處方朝他甩去:“出你個頭,老實交待,為什麼不告訴我沐佳汐有個妹妹?”

成功咦了一聲:“沐佳暉?”

諸航咬牙切齒:“你再裝腔作勢!”

“沐佳汐都死了,她和你們還有什麼關係?沐佳汐又沒生個一兒半女,紹華也盡職盡仁地送她出國念書,難道小姨子對姐夫產生了異樣感情。啊,這有可能呀,姐夫都是喜歡小姨子的。不是有首歌是這樣唱的嗎,阿拉木汗什麼樣,長得不胖也不瘦,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著你的嫁妝,領著你的妹妹,趕著那馬車快過來……豬?”

成功停止扭動脖頸,摸摸鼻子,察覺到諸航臉色發青發黑,眼中怒火熊熊。

“說你蠢,真不是誇張。這是個玩笑,你還當真!紹華是那種人嗎,他要是敢對你有二心,人神共誅!”成功上前,想拍拍諸航的頭,諸航避開:“你敢近一步,我揍你。”

“好了,好了,”成功賠著笑,向諸航敬了個禮:“諸中校,我錯了。告訴我,幹嗎要問那個天山冰女,她要是敢惹你,我拿火烤她去。我挺討厭那種假仙女人,小時候死了爹,活像全世界都對她不住,什麼時候都沒個笑臉。”

諸航給他逗樂了:“人家挺懂禮貌的,還給我們家送了兩缸荷花。”

成功眉毛都豎起來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她給你們送荷花?”

諸航點頭。

成功麵容扭曲得不成形:“媽的,腦子進水啦!明天我送你一塊石頭,把那兩缸給砸了。這都什麼呀,陰陰魂不散呢!”

諸航默默凝視著成功,心中一片黯然。她真的沒猜錯,那兩缸花是要送佳汐的。記得有次和首長一塊坐車去吃火鍋,那時他們還沒戀上呢。在車裏的收音機聽到一段朗誦,首長說是席幕蓉的詩。席慕蓉是台灣著名的畫家和詩人,她最擅長的就是畫荷。每年的盛夏,她都會在院裏種幾缸荷。佳汐很喜歡席慕蓉,愛屋及烏,自然也會愛上荷。

“你見過佳汐的畫嗎?”諸航問。

成功擰了擰眉頭:“當然見過。她的畫風偏柔偏飄,我不是很欣賞,但附庸風雅的人很鍾情,挺有市場的。有一幅被一個新加坡商人以五十萬買走。”

“五十萬?”諸航臉色大變。

“瞧你土包子相,五十萬是個大數字嗎,你知道徐悲鴻賣多少錢?”

諸航撇嘴,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有多蠢,以為四十多萬就是個天文數字,其實還不及人家一幅畫的價。

走吧,找塊豆腐去,一頭撞死算了。

成功有點不習慣。不習慣諸航像棵水分被蒸盡、萎萎的、頭耷拉著、看不出一絲生機的植物;不習慣自己的心被這棵植物弄得酸酸澀澀,一個勁地抽搐,疑是心肌梗塞;不習慣一向不懼世俗、敢作敢當的自己,隻會抓耳撓腮,卻什麼都不能做。

“豬,天這麼熱,我們去吃冰淇淋,你兩份,我一份。”他不擅長安慰,實際上,也不知怎麼安慰。畢竟這是紹華和諸航的家事。家事,清官都難斷,他插不上嘴。他看得出,諸航心裏已經很亂了,他不能再添亂。當諸航和紹華決定在一起時,他是覺得這隻“豬”有點蠢,但還是佩服她的勇氣和對紹華淺淺的羨慕。他和紹華的世界裏,正常情況下,是遇不上諸航這樣的女子,佳汐那樣的倒是不稀奇。所以紹華很幸運。但隻有經曆了佳汐,才會辨出諸航是塊珍寶。可這樣的珍寶,紹華知道怎麼嗬護嗎?

諸航沮喪地看了看成功,什麼也沒說,扭頭朝外走去。

成功著急地叫著:“你有什麼委屈,打電話給我,我替你出氣。”

諸航站住了,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內。

“有什麼要告訴我嗎?”成功忙把耳朵湊過去。

諸航慢慢地、慢慢地偏過身子:“不要被別人的語言和表情所蒙騙,不要以為死者就是可憐的、無辜的。在那輛列車上,凶手就是……所有的人都是凶手,這是一起蓄謀已久的合謀案,因為那人罪大惡極,該殺,該死!”

成功一口氣堵在嗓子口,臉紅脖子粗:“你……”他要改行做屠夫,日後專門殺豬。

諸航揚起俏皮的笑,撥腳就跑。等成功揮著拳追出來,隻看到電梯門緩緩關閉,諸航的笑臉一閃,走廊上空寂寂的。

他站了一會兒,突地,也放聲大笑。

諸航之所以是珍寶,是因為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悲悲切切、忍氣吞聲的小女人,不然也不會做出代孕這樣的事。

成功進屋撲到窗邊,諸航已經到樓下了。身影被樹蔭遮著,看不真切,隻覺得好小。成功眼眶脹痛,諸航不做小女人,不代表她就不委屈、不糾結,她隻是把一切藏起、扛起,獨自悄然消化。她也不習慣,不習慣在別人麵前裝可憐,不習慣與別人分享心裏的疼痛,不習慣依賴。哪怕寒霜,哪怕烈日,哪怕枯萎,哪怕凋零,她給人的感覺都是欣然麵對。

但是……媽的,成功拚命地掐了掐鼻梁,她再怎麼樣,也隻剛滿二十四,還是個孩子,身子那麼單薄,肩那麼瘦弱……

成功劈哩啪啦摔了一屋的東西,拿出手機就撥卓紹華的號。今天,他無論如何要好好地和紹華聊聊。

“稍後我再打給你。”卓紹華匆匆說了一句話,就掛了,成功都沒來得及出聲。

成功煩躁地瞪著手機,啪地朝桌上狠狠地一摔。“棒子”產的三星手機,質量真心不錯,絲毫無損。

“操你媽的!”成功又罵了一句。

“成理事,這是咋的了?”放射科主任顧晨推門進來。

成功坐下:“忙完了?”

顧晨伸了個懶腰,撥開桌上的淩亂,一屁股坐了上去:“是呀,總算能喘口氣。院長要創收,四處拉體檢,我們這幫小的就得跟在後麵忙死忙活。正事不幹,全搞這破事了。我認為醫院以後得成立一個專門的體檢中心,職責劃分明確,各負其責。”

“成立了體檢中心,也不可能放過你顧大主任,誰叫你經驗豐富。不過,這種常規體檢能看出什麼?”

顧晨豎起食指,晃了晃:“別這樣說,哪年體檢都會發現幾個病患,大的。早晨做彩超時,我也發現一個有點異常。當時人多,沒時間多琢磨,過兩天,我看看,通知他來複檢一次。”

“去喝一杯?”

“現在?”顧晨看看外麵明晃晃的滿天陽光。不太好吧,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逃班。

“愛去不去。”成功起身往外走。

“去啦!”顧晨忙從桌上跳下:“隻能喝點冰啤,我下午還要寫報告。”

走過半條街,有家山姆啤酒屋,醫生們晚上愛約在這裏聊會。環境很舒適,價錢也公道。白天會供應簡單的餐點,晚上純粹就是喝酒、跳舞,還有樂隊演出。

酒保和成功、顧晨都熟透了,抬手招呼了下,一人一大杯冰啤,兩碟小菜。兩人沒要桌子,就在吧台編邊坐了下來。

成功連著喝下兩大口冰啤,心頭的煩悶感才消減了點。

“有女朋友啦?”顧晨用胳膊肘兒碰了碰成功,笑得很曖昧:“我看見你們一塊吃海鮮。”

成功眼簾低著:“我什麼時候缺過女朋友?”

顧晨嗬嗬兩聲:“悠著點,別閃了腰。什麼時候給哥們介紹個?”

“喜歡什麼樣的?”

“有吃海鮮的妞那樣就差不多,哥們要求不高。”

成功慵懶地勾勾嘴角,自顧喝酒。

吃海鮮是早前的事,他都快忘了。今早收到寧檬一條短信,他才依稀想起。寧檬發送短信的時間是淩晨兩點。她說她的朋友小艾在周六舉行婚禮,她是伴娘,現在伴郎的人選還沒落實下來,她要推薦他。

成功回道:你和你朋友有仇嗎,找個這麼帥的伴郎,你讓新郎活不活?

然後,他去洗漱、刮胡子,穿戴好,出門前看了下手機,寧檬沒有回複。

寧檬是聰明人。

既然不能玩曖昧,又不可逢場作戲,那就心照不宣地退守到安全距離。也許寧檬的心裏已經給他扣上一枚“渾蛋”的帽子。扣吧,他從不認為這是誣蔑,他確實不是一般地渾,不然也不會淪落到現在,還一人孤著,這是他遊戲人生的報應……譏誚的雙眼輕輕轉了一圈,遇上另一雙因為意外而瞪得大大的眼睛。

“成醫生,真的是你!剛剛看到你的側麵,我覺著像,沒敢認。”單惟一歡喜地跑了過來。

成功閉了閉眼睛,今天怎麼了,個個都在對他挑戰嗎。單惟一居然化妝了、穿上裙子了,清湯掛麵的一把頭發挺整齊地梳成了個馬尾,活力四射、陽光萬丈地對他笑著,笑得像朵向日葵。

“哦,你好!”成功麵無表情點了下頭,迅速掃視了下單惟一來的方向。

三男兩女,年紀都和單惟一相仿:“我的校友。”單惟一臉紅紅的,目光下意識地朝一個白淨清瘦的眼鏡男飛去,接著,羞答答地落下來。

嗯嗯,女為悅已者容。成功看清楚了。擱下酒杯,吧椅一轉,風度翩翩地朝幾人逐一頷首,俊美的麵容上蕩起春天般的微笑。

“惟一,這是?”兩位女子的目光在單惟一與成功之間溜來溜去。

“我叫成功,幫惟一看過病。”成功不溫不火地接話。

“惟一,你什麼時候生過病?”眼鏡男輕輕推了下眼鏡,開口了。

單惟一絞著手指,眼睛不知該看哪邊好:“小病,現在好多了。”

“成醫生在哪個科?”兩個女生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花癡,直勾勾地盯著成功。

成功清了清喉嚨:“婦產科!”

咣!就像平地一聲驚雷,突然讓所有人臉上的笑意都僵住了。

“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成功親切地問單惟一。

單惟一已經石化了。

“我就在對街的醫院上班。有什麼不方便、不舒服、難言之隱,盡管來找我。我的醫術和服務,惟一非常清楚。”說完,又一次優雅地轉身,端起酒杯,一口一口淺抿,心情大好。

“你有點不厚道哦!”顧晨音量低低的。

“說實話有錯嗎?”何況要是真的喜歡,關心的重點應該是病人,而非看病的醫生是男是女。第一次,成功覺得做個婦科醫生挺揚眉吐氣。

埋單時,眼角的餘光瞥到單惟一一行占了角落裏的一張桌子,她坐在邊角,咬著吸管,呆呆地盯著麵前的啤酒瓶。別人問她話,她都愣好一會兒才回答。

“下午有沒有有手術?”顧晨不能沾酒,一沾,臉就紅得像豬肝。他盡量頂著日頭走,這樣子回去就借口自己是被曬成這樣的。

“有幾個病人複診。”成功小心地避著車流,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來複診的病人,早晨已經做過各類檢查,單子排了一桌。成功戴著大口罩,仔細地看著各項檢查指標,和病人細聲交流,寫處方,開藥,交待注意事項。不經意,時間一晃就到下班時間。護士過來告訴他,明天是專家門診,八點開始,成理事,掛幾個號?護士怯怯地問。

一般專家,都是五十個號。為了能搭上這班車,多少病患家屬淩晨就過來排隊。而成功的專家門診,從來不是醫院說了算。病患們能不能掛上號,隻能靠運氣。

“三十個吧!”成功回道。

“三十?”小護士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愣在這,就剩二十個了。”成功開玩笑道。

話音剛落,小護士嗖地一聲消失了。成功笑著脫下白大褂,拿起手機,鎖門下班。

婦產科一共有四間辦公室,他這間是專家門診,另外一間是普通門診,幾個醫生擠一間,裏麵有個檢查室。還有兩間是門診手術室,做些簡單快捷的小手術,門口放著一排長椅,讓陪護的家屬們休息。

看到單惟一局促不安地坐在長椅上,成功一點也不意外。

“你真的是婦產科醫生?”單惟一仍在驚愕之中。

“你要找我報仇?”成功涼涼地指著牆上掛著的“婦產科”牌子。單惟一胃痛那晚來醫院,他剛從手術室出來,衣服上沒佩胸卡,兩人談話又在手術室的辦公室。後來一次遇見是在電梯口,他沒穿白大褂。單惟一心裏怎麼想,他不管,其實隻要多問一句,就會知道他在哪個科,好歹他也是專家級別的,所以他一點點都沒有罪惡感。

“為什麼要報仇?”

“那個眼鏡男不是你的唯一嗎,我讓你在他麵前丟了臉。”

單惟一跳了起來,緊張地捂住嘴巴:“你……怎麼知道是他?”

單惟一的微博名叫“你是我的唯一”。

成功對單惟一性格的診斷,她是一個害羞而又膽怯、內向,幾乎有點閉塞,這一類的人,在人前大聲講話都不敢,更別談坦白自己的隱私了。

微博,有點知名度的,是當宣傳窗口;有一部分人,是炫耀自己的愛好、學問,還有一些人,則是毫不顧忌地大曝隱私。

單惟一屬於哪一種?

找到單惟一的微博,成功沒費力氣。在搜索框裏敲下“惟一”兩個字,第三個跳出來的就是。

笨蛋生怕別人看不到自己,總是站在最醒目的位置!成功如此評價。

單惟一發的微博大體上分三類:第一類是有關她培植的蔬菜,每一天的生長情況描述,配上圖片,搞得像個農技專家似的;第二類,她喜歡阿加莎的小說,阿加莎的每一本書都如數家珍,她還加入了“阿加莎吧”“偵探、推理”吧。這一點讓成功有點小意外,不過,人都有兩麵的,世界上有不少頂級殺人犯都是高智商的斯文紳士。在一層皮囊下麵,肉眼看不見居住著什麼樣的靈魂;第三類,是單惟一的心情文字,關於一個人,她以“你”來稱呼。

現在是淩晨兩點,我剛從公司加班回來,站在陽台上看著藤蔓下新結的小果子,很想很想打電話給你。

記得第一次見你,淺灰的套衫,白色的襯衫,泛舊的牛仔褲,你在對同學笑著,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以後都是這樣,你快樂,我就特別快樂。

胃又疼了,咬著牙,強撐著給自己煮粥。粥真的像萬能藥,能治我的任何病,包括想你想到不行時,你知道嗎?

我從你的租處走到我的租處,四十八分鍾,我們真的很近很近……我很開心我來北京了。

站在布藝店的櫥窗前,閉上眼想象不久的以後,我們的小屋陽台養著什麼花,沙發擺在哪個位置,衣架上掛什麼款式的睡衣,窗簾用什麼顏色,你有建議嗎?

……

成功看完單惟一所有的微博,得出如下結論:單惟一是阿加莎的鐵杆粉絲,她的愛好是農藝,她暗戀著“你”,來北京也是為了“你”,她講的“苦並快樂著”便是這個意思。“你是我的唯一”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你”是她心裏的獨一無二,第二層是她渴望“你”對她說出“你是我的唯一”。

成功另外還診出了別的症狀:“你”不知道單惟一寫微博,不然她不敢暢所欲言。寫微博,一定是單惟一人生裏最“膽大妄為”的一件事了。

“你偷看我微博?”單惟一跟著成功一路小跑來到停車場,慌得滿頭是汗。

“講這麼難聽,你有上鎖嗎?”成功停下腳步,車鑰匙對著單惟一的臉:“網絡是個什麼地方,你把自己扔進去,就像你在公園的湖裏裸泳,你沒有權利要求別人目不斜視。相反,別人可以聲討你有傷風化。”

單惟一臉色大變:“我……又沒寫什麼兒童不宜的。”

“那就是,你緊張什麼呢?”成功笑了,按下遙控鑰匙,車門打開,他半倚著,好整以暇地雙手交叉:“他們誤會你了?”

單惟一搖搖頭,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他們非常了解我,我都沒……男朋友,哪有什麼理由去婦產科。”

哎喲,臉羞得如此時染了半邊天空的晚霞。

“進婦產科還要有理由?”成功忍著笑打趣道。

“我……就是那個意思。不過,她們還說成醫生大概喜歡我,有點妒忌,所以才整我的。”

成功神色停滯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這大概是他近年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單惟一也笑:“我說她們韓劇看多了,到處迷大叔。”

“大叔?”成功磨牙,他有那麼老?

“成醫生看著和我就不是一個輩,工作這麼好,長得又不錯,肯定早就結婚了,孩子說不定都能打醬油了。”單惟一的臉部線條因微笑而放鬆,女子特有的柔軟,像漣漪般一圈圈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