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1 / 3)

不到五點,城市就變得昏暗了,暮色從四周如潮水般漫上來,如鐵,冰冷,堅硬,像一副鎧甲套在身上,迎麵走過來的人也像戴了麵具,熟悉的也陌生了。不過,諸航不在乎,她相信自己的判斷。

國內高校有兩起投毒案很是轟動,一起是20世紀G大的鉈中毒,另一起就是不久前F大的NDMA中毒,這兩種物質都屬於劇毒,能致命,輕易得不到。欒逍給她的化驗報告裏,寧大的這起中毒事件就顯得沒檔次了。很多不良商家為了讓食物保鮮,或者讓食物的賣相誘人,會加點化學物質,這些物質在小藥店都有售,毒性小,發作也慢,一般不會釀成惡果。

寧大食堂不對外營業,食物的賣相並不是很重要,那麼問題出在貨品的供應商上?供應商們都快哭了,與寧大合作很多年,沒有出過任何問題,扣這麼一頂帽子,很不道德。

可能就隻是一次意外?諸航玩味地翹起嘴角,那人真聰明,就這麼隱了自己的蹤跡,模糊了別人的視線,他安全了。做夢吧,如果他沒有頭腦發熱去投毒,也許尾巴還能多藏一會兒。

“諸老師,你去哪兒?”現在所有的課都停了,馮堅隻能到研究生院守著諸航。

“出去找個網吧上網。”

“你也去網吧?”馮堅為又找到諸老師和自己的一個共同愛好而格外亢奮。

“嗯,我心情好就愛去網吧。你複習得怎樣了?”

“諸老師這門沒問題,其他的看緣分吧!”

諸航撲哧笑了,這家夥還真敢說。“用點心吧,馮少,你不在乎錢,至少也要對得住你這天天的風裏來雨裏去。”

馮堅嗬嗬笑,明白諸航不願意讓自己跟著,老師是怕上了什麼勁爆網站被他看嗎?“諸老師,學校門口有三家網吧,你去第二家,他家剛換了機子,速度快著呢!第三家最爛了,平時都沒人去,不過,王琦老師愛去那兒轉轉。”

諸航深深地看了看馮堅,把馮堅一張大臉都看紅了,小心髒還怦怦多跳了幾下。

對於網吧,諸航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她讀書時很多的快樂時光都與網吧有關。她先去了第二家,座無虛席,老板抱歉地笑笑:“今天學生掐著鍾點搶選修課,你等會兒再來!”第二家與第三家之間隔了兩個餐館,午飯剛結束,天又冷,門口很是冷清。第三家網吧門口掛著麵棉簾子,遮風用的。諸航掀簾子進去,看了一圈,心裏麵直惋惜。寧大外麵的店麵可不便宜,老板就這麼浪費著,十多台老式的機子,連視頻都沒有,耳機邊的皮都掉了,光線半明半暗的。“阿嚏!”諸航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這是多少天沒打掃了,灰塵這麼大,難怪……一個人都沒有。諸航突地感到後背冷颼颼的,這是動物察覺到危險時的一種本能反應。

“店麵轉讓,這兒不營業了。”裏麵出來一個男人,四十多歲,留著小胡子,一臉不耐煩。

“哦,我不知道。”諸航笑了下,轉身準備出去。小胡子突然喊住她:“你是不是那個諸……”他朝裏麵看了看。

“諸航。”

說話的人是王琦,諸航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小胡子已經衝過去鎖了門,拉上了窗簾。王琦逼近諸航,有些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強逼著她對上自己的視線,表情幾乎有些扭曲,威脅道:“你要是敢叫,我就……”雖然穿得不少,諸航還是能感覺到腰間刀尖冰冷的殺意。

這是樂極生悲,還是意外收獲?諸航來不及辨別,她當下考慮的是要怎麼脫身。說起來雖然參加過網絡維和部隊,被綁架過,但這樣凶殘的場麵,諸航卻是第一次麵對。她配合地朝王琦點了點頭。

“我讓你早點關門,你就知道拖拖拖,不然哪會被她發現這裏!”王琦壓著嗓音朝小胡子低吼。小胡子唯唯諾諾地賠著笑:“不怕,她現在在我們手裏,一會兒將她神不知鬼不覺……”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你想得真美,她是卓紹華的老婆。殺了她,我們還有活路?”王琦氣急敗壞。

“那怎麼辦?”小胡子給王琦說慌了。

“趁現在還沒人發現,你去把車開到後麵來,帶上她,我們走。”

小胡子跌跌撞撞地不知去哪兒開車了,屋子裏隻留下諸航和王琦四目相對。這麼冷的天,王琦頭上的汗像下雨一樣。“諸老師,我知道你身份高貴,我真的想和你好好相處,能迎合則迎合,能躲則躲。那個人質事件一出,我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這學期是最後一次,可是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呢?”

“你是不是哪裏理解錯了?”諸航的臉上有一種不合情理的冷靜,看上去像一個耐心十足卻令人心驚膽戰的獵手。

王琦冷笑:“你沒懷疑過我?你不是跟蹤我才來這的?”

諸航坦白:“我隻是想出來上會兒網。”

“鬼才相信你的話!你老實交代,你都知道些什麼?”

狗急了也跳牆,溫和老實的人惡起來也能做魔鬼,諸航小心地組織著語言:“我知道你是走後門做的羅教授的助教,你下棋作弊,你在寧大人緣很好,學生們喜歡你,因為你可以給他們推薦好的工作機會,同事們對你印象好,因為你好說話,甚至思影博士讓你幫她進入檔案係統看欒老師的資料,你也答應了。可是你的計算機水平並不算很高,像體育老師教的,羅教授實驗係統的三道驗證都不是你設置的。”諸航上次去王琦辦公室,打牌的時候查看了下他的電腦,雜亂無章的還不如馮堅。

王琦皮笑肉不笑:“諸老師你說錯了,我的計算機不是體育老師教的,而是生物老師教的。”

“羅教授?”不是假裝,諸航是真的驚呆了。

“學生物的能有什麼好工作,托人在中學找了個教計算機的工作。後來考研、出國,才有了現在的羅教授。教我那會兒,他就愛找我下棋,不過脾氣沒這麼古怪。知道他在寧大,我請他幫我找個打雜的工作做做,他給我買了個計算機專業的證書,讓我做他的助教。不僅是我,你打聽打聽,實驗室裏其他人也碰不得他的儀器、數據,那些就和他女人一樣,不能和人分享,哦,這比喻不恰當,他沒女人。”王琦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笑得兩肩直抖。

“如果羅教授不幫你,你也會想別的辦法來寧大,對嗎?”

王琦嘴角勾起一絲陰沉:“你明知故問。”

諸航低下眼簾,拉拉扯扯中,地麵上都是淩亂的腳印。“我看過一個內部資料,隨著兩岸交流加深,旅遊、經商的人數逐步增加,對岸間諜混雜其中,通過問卷調查、提供工作等方式接觸大陸學生,之後有償索取大陸政治、經濟、軍事相關政策和涉密信息。”

冰涼的殺意一寸寸滲入肌膚,衣領被王琦抓得死緊,諸航喘氣都很困難,還好大腦非常清明。“我在寧城一中附近的酒店,看到你和一個男人一起,他是你的同夥,哦,同事?”

王琦眼都紅了:“諸老師,你家首長知道你很聰明嗎?”

原來真是意外收獲。王琦以羅教授助教的身份作掩護,尋找優秀學生,然後策反。這個網吧是一個接頭點,那個精英男追求成瑋才是別有用意,與寧檬幽會是個幌子,他並不知寧檬是她同學,他以為寧檬隻是網上一個寂寞的少婦,他的目的是來寧城見王琦。人質事件讓他們都慌亂了,他們要結束這兒的工作,然後她冒冒失失地過來了。

無巧不成書,內容豐滿了,故事就好看了。

“我要不聰明,他也不會娶我。王老師,那個闖進實驗樓的不是你方的人?”

“如果是,他會有機會被人發現嗎?再說那破細菌早移走了。”王琦咬牙切齒道。

方向錯誤,諸航咬了咬嘴唇。

“車來了!”小胡子拉開後門,一股冷氣跟著進來,諸航打了個冷戰。“快點,外麵太冷了,怕是要下雪。”

王琦似乎並不擅長挾持人,刀幾次差點從掌心裏滑落。屋子的後麵是和寧大一牆之隔的一條小巷,圍牆那邊是一片樹林,很少有人經過。車是一輛八成新的本田UV,旁邊蹭掉了一大塊漆。

“你和她坐後麵,我來開車。”王琦瞅著那掉漆的地方,好像很心疼的樣子。他扭頭看了看諸航,突地一抬手劈向諸航的脖頸。諸航吃痛地哼了一聲,意識一片模糊,恍惚中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有點奇怪,倒地的人不應該是她嗎,為什麼是小胡子?那嗆鼻的腥味是什麼?她想看清,黑暗卻在瞬間將她壓倒了。

等她恢複意識時,感到整個人像飛起來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她睜大眼,隻看到一排排路燈飛速過去,在黑暗中留下了轉瞬即逝的亮光。她還是被帶上車了,開車的是整個人陷入癲狂中的王琦,車不知怎麼像被蹂躪過了,右側的車門沒了,車門上端那兒有隻手,因為太過用力,突出的骨節像要戳出皮膚。王琦應該是個熱血的人,UV硬被他開得像F1的賽車。現在到哪兒了,怎麼什麼都看不見了?外麵那飄著的是雪花嗎,諸航抬手摸了下,鼻尖上有粒水珠,冰涼冰涼的,她慢慢坐起來。王琦被後視鏡裏突然多出來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手慌亂地一抖,車頭一斜。轟隆,車身猛烈震蕩,接著,搖晃了兩下,諸航整個人向前跌去。她抱住駕駛座的椅背,朝旁邊看去,臉刷地蒼白如雪。如果她沒有聽錯,那下麵嘩啦啦翻滾著的是長江吧,江麵如此開闊,應是長江一橋,建國初期建的,現在長江上有二橋、三橋了,這兒多處破損,很多車都不從這兒走。那轟隆一聲,是橋欄被撞斷了,車……要倒立起來了……

王琦要玩特技嗎?想玩也不要挑這麼冷的天,保護措施都不做,會出……人命的。

諸航感到呼吸滯住了,似乎,這是她第一次直麵死亡。剛剛當王琦用刀對著她的腰時,她並不十分懼怕,因為她感覺到王琦比她還緊張、驚恐,隻要拖著,這兒是寧大,人來人往,總會被人發現。此刻,她才知自己很傻很天真。學過物理的人都知道,地球的引力有多大,要不了幾秒的,車會像離弦的箭,嗖的一聲,墜向江麵,運氣好的話,過些日子,她會浮上來,運氣不好,就進了魚腹。生死有命,沒辦法的事,可是首長怎麼辦?帆帆和戀兒還那麼小……

王琦瘋了,拚了命地喊“救命”,他的驚慌加速了車身的晃蕩,車頭慢慢朝下傾去……

“諸老師,抓住我!”右車門上端突然探出個頭來,然後一雙滿是鮮血的手伸了過來。盡管是這樣的時候,那雙黑眸仍冷靜如山,聲音清淡溫和。

“欒老師你救救我,我什麼都交代。”王琦聽到聲音,求生的欲望戰勝了惶恐,他意圖爬過來。

三個人都感覺到車向前滑了一下,四周一片死寂,空氣像是凝固了。

諸航不知哪來的力氣,身子一側,她抓住了欒逍的那隻手。她看到欒逍雙唇緊閉,手臂繃成了一張弓。“可能會有點疼。”

沒等她說“我不怕”,她的身子騰地從車內飛了出來,下一刻,她落地了,硬邦邦的水泥橋麵撞得身體的每個骨節都像斷裂了,一個身影跟著從她眼前掠過,摔在她的邊上。護欄邊,那輛UV不見了,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諸航仿佛聽到王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世界刹那間平靜了,雪花優哉優哉地飄著,風徐徐地拂過發梢,不合時宜的是呼吸有些粗重。不知過去了多久,諸航才找到失去的力氣。“你的眼鏡呢?”

“不知道丟哪了,你……站得起來嗎?”欒逍兩支袖管、褲管磨破了,腳上少了隻鞋,半個臉頰紅腫,兩隻掌心差不多爛了,可是他看上去一點都不狼狽,站在那兒,像風雪中挺拔的鬆樹。

諸航試著動了動,好像哪都痛,可還是能站起來的。心不是在跳動,而是在顫動,她努力看向前方,像個患有恐高症的人,不敢朝下看一眼。劫後餘生,人原來不會喜極而泣,而是茫然無措。

“幸好大橋限行,不然沒淹死,大概也會被車撞死吧!”欒逍淡漠的口吻就像是在說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一個新聞事件,聽的人卻是冷汗都浸透了衣衫。

“我們下麵怎麼辦?”“謝謝”這個詞此時說出來太蒼白了,隻能深深地刻在心底。

兩個人的手機都丟了,橋上沒有車,欒逍向兩麵看了看,那一瞬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悸動溢滿了他的心間,如果他帶著她離開,走得遠遠的,其他人隻會當他們都掉進江裏,從此,天涯海角,他和她就都不再分開了。

白癡!隨即,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我們最好走到橋頭,找人借個電話。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沒來得及通知上麵。能走嗎?”她堅強得令人心折,好像經曆剛才那生死關頭的是另外一個人。

“你得借我一隻手臂。”她落落大方地挽上他,閉了閉眼,“走吧!”

她有些維持不了平衡,身子總是向他這邊傾,大概是腳扭傷了,他索性把另一隻鞋也扔了,下過雪的橋麵有些打滑,兩個人相扶著,頂著風向前。

“小胡子呢?”她思維冷靜得嚇人,竟然什麼都記得。

“大腿被我的匕首紮了個洞,現在可能還暈著。”

“你是怎麼發現我不見的?”

欒逍沒有回答,隻是朝她看了看。“王琦看小胡子暈了,狗急跳牆,拉著你上了車,我來不及阻止,隻得一路跟著。”

欒逍趴在疾馳的車頂上跟著,把車門都拽掉了。諸航想象那畫麵,再聯想到某部票房很不錯的大片,笑了。“這次,我們捉到了網外的一條大魚。”

她很自豪,欒逍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執行任務時,他不是沒有遇到過突發事件,不管多危險,他都能從容麵對。剛才,他……很害怕,如果救不回她……

“為什麼要去網吧?”

“我破譯了那個信號,我的電腦被人動過,我想從外麵試著進入他的係統看看,他的計算機水平很高。沒想到有隻傻兔子直衝衝地撞了過來。”

“那不是兔子,是蛇,你早就驚著他了卻不知。”忍不住還是指責了,這性子真是莽撞,沒人盯著怎麼行。

諸航不接受批評,反駁道:“我哪曉得寧大裏這麼複雜。”

欒逍歎氣,不禁有些想替首長歎息一聲。

橋上雖然有燈,因年代太久,光線也像是老舊了,看什麼都不太清。平時過長江,開車好像就一會兒的時間,怎麼用走就像沒有盡頭了。諸航想著:吳佐接不到人,一定會通知首長,小胡子流了很多血,應該也被發現了,那麼,很快就有人來接他們了吧。腳疼得已經失去了知覺,完全是靠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向前。欒逍應該傷得比她重,雖然他表現得像沒事人似的,但她就是知道。“欒逍,以後不管在哪、發生什麼事,隻要我在,你可以把你的後背交給我。”

上過戰場的男人都有一種默契,後背是不需要顧慮的。站在你身後的兄弟,是過命的交情,是無條件的信任。她這是對他的承諾嗎?夜劍裏很多兄弟都可以為他做到這樣,但沒有人說出口,不感動那是假的,這也算是老天對他的垂憐了!“有力氣的話,就走快點吧!”他故意說得凶巴巴的。

“有車過來了!”還不止一輛,雪亮的車燈下,感覺雪飄得很妖嬈。

兩人貼著護欄,等著車過去。

“諸老師?”最前麵的一輛車猛地停下來,吳佐的大嗓門叫得諸航耳朵都嗡嗡的。真來接她啦,她說這車怎麼看著這麼熟悉呢!

“諸老師,真的是你嗎?”吳佐都站在她麵前了,還用個疑問句,諸航給他氣著了:“我又不是總統,還玩真真假假!”

吳佐歡喜地朝後麵揮著手:“卓帥,是諸老師。”

欒逍感覺到諸航的身子一抖,手緩緩地從他的臂彎裏抽回,上下牙打著戰。“諸航!”似乎怕嚇著她,這一聲,卓紹華喊得特別輕柔。諸航眼中有淚意在翻湧,她吸了下鼻子:“首長,我告訴你哦,剛才……上演了真實版的《速度與激情》,我是女主角呢!”

“嗯,真了不起。”

“可惜沒有片酬,首長……終於見到你了。”她哆嗦地抓住他的手臂,好像細不可聞地笑了下,嘴邊小小地翹了一下,眼裏柔光一閃,然後身子倏地一軟,放心地疼暈過去。

欒逍看著讓他尊敬、佩服以及羨慕的名叫卓紹華的男子,把諸航抱起。四輛車,應該有二十人,在眾人的注視下,他鄭重得令人驚詫,仿佛在膜拜,又帶著說不出的憐惜,用唇貼上她的額頭,然後將整張臉埋在諸航的胸前。

緊繃的背脊,顫抖的雙肩。欒逍抬起雙手,捂了捂臉,他徹底清楚了,和別人在一起,諸航總是表現得冷靜、果敢、堅強,都不太像個女子,但她也會脆弱、軟弱、柔弱,隻是那一麵,她隻給卓紹華看。他於她來講,是唯一的。

欒逍想起自己第二次見卓紹華,他緊握著自己的手,說“拜托了”,那時,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寧城軍區一號首長,隻是一個對妻子充滿了關心、擔憂的普通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