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觀察了一會兒這個奄奄一息的船員,生命正在慢慢地離他而去。在籠罩著電燈光的病榻上,他的臉色顯得越發蒼白。我看見他聰明的腦門上過早地長出了皺紋,這大概就是長期以來他遭受不幸或苦難所留下的印記。我真希望從他兩片嘴唇間吐出的臨終遺言中能意外地發現有關他一生的秘密!
“阿羅納克斯先生,您可以離開了。”尼摩艇長對我說道。
我把艇長一人留在了這個生命垂危的傷員的房艙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為剛才見到的情形所深深感動。整個白天,我始終因某種不祥的預感而躁動不安。這天夜裏,我睡得不好,幾次從睡夢中驚醒,我仿佛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歎息,猶如陣陣哀樂。這難道是死者用那種我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哀求?
第二天早晨,我登上平台,尼摩艇長比我先到。他一看見我,就朝我走來。
“教授先生,”他問我說,“今天,您同意做一次海底旅行嗎?”
“和我的兩個同伴一起去?”我反問道。
“隻要他們願意。”
“艇長,聽您的。”
“那就請去換潛水服吧。”
他隻字未提那個垂死或已死的船員。我來到尼德·蘭和龔賽伊的房艙,向他倆轉達了尼摩艇長的建議。龔賽伊急忙答應。這回,加拿大人也表示樂意跟我們一起去。
這時是上午八點。八點三十分,我們為這次旅行換好了潛水服,並且佩帶了探照燈和呼吸器。那扇雙重門已經打開。尼摩艇長身後跟著十來個船員。這時,鸚鵡螺號距離海麵有十米深,我們的雙腳踏上了這一深度的海底。
一道平坦的斜坡通往一處高低不平的凹地。這塊凹地大約有15法尋深,完全不同於我上次在太平洋海底散步時見到的凹地。這裏沒有細沙,沒有海底草地,更沒有海底森林。我立即意識到,這就是尼摩艇長那天答應要帶我去的神奇地方。這便是珊瑚王國。
植形動物門和海雞冠綱包含柳珊瑚目,這一目又分為柳珊瑚、木賊和珊瑚三科。珊瑚屬於最後一科。這種有趣的物質先是被歸入礦物界,然後被歸入植物界,最後又被歸入動物界。古人用它來做藥,今人用它來做首飾。隻是到了一六九四年,馬賽人貝索耐爾才最終將它歸入動物界。
珊瑚是聚集在易碎、石質珊瑚骨上的微小動物群落。這類珊瑚蟲具有獨特的繁殖能力,通過芽生來繁衍後代。它們既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又分享共同的生活。因此,它們實行的是自然社會主義。我了解有關這種奇怪的植形動物的最新研究成果。根據博物學家所進行的非常準確的觀察,這類動物在礦物化的同時,形成樹枝狀的結晶。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能比觀賞大自然在海底種植的石化森林更加饒有趣味。
我們點亮了倫可夫探照燈,沿著正在形成的珊瑚礁行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珊瑚礁總有一天會封住這部分印度洋。路旁長著一些雜亂無章的小珊瑚叢,上麵布滿了白光閃爍的星形花。不過,與陸地上的植物正好相反,這類紮根於岩石的珊瑚樹自上而下地生長。
燈光照射在色彩豔麗的珊瑚樹的樹葉上,生出千般迷人的景象。我仿佛看見圓柱形薄膜細管隨著水波蕩漾。我真想摘幾瓣觸須纖細、嬌嫩的新鮮花冠。這些花冠有的剛剛開放,有的則含苞待放。這時,體態輕盈的魚兒迅速劃動著雙鰭,猶如飛鳥一般從花旁一掠而過。不過,當我的手悄悄靠近這些有生命的花朵——會動的含羞草時,花叢立即會發出警報,白色的花冠縮進了紅色的花套裏,花朵在我眼前消失,珊瑚叢則變成了一團圓形的石丘。
這次偶然的機會使我有幸親眼目睹這種植形動物的最珍貴品種。這類珊瑚足以同地中海法國、意大利和巴巴利[2]沿海打撈上來的珊瑚媲美。它們中間最美麗的幾個品種因色彩豔麗而在貿易市場上中贏得了“血紅花”、“血紅泡”等富有詩意的美名。這種珊瑚石一公斤可賣到500法郎。而這一帶海域蘊藏著無數珊瑚采集者們的財富。這種珍貴的材料常常與其他珊瑚骨混合在一起,相互滲透,形成一種質地密實的“馬克斯奧塔”珊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些美麗無比的玫瑰珊瑚標本。
可是,我們沒走多遠,珊瑚叢越來越稠密,珊瑚枝也變得粗壯起來。再往前走,我們眼前出現了一片真正的海底石林,長長的珊瑚枝婀娜多姿,千姿百態。尼摩艇長走進一條陰暗的長廊,平緩的斜坡把我們引向了一百米深的海底。我們的蛇皮管燈的燈光照射在表麵粗糙、凹凸不平的天然拱門和像分支吊燈一樣分布、火花閃爍的穹隅上,不時產生魔幻般的效果。在珊瑚“灌木”叢中,我發現了另外一些奇趣不減的珊瑚蟲,如海虱珊瑚、節叉鳶尾珊瑚,還有幾簇紅色和綠色的珊瑚藻。博物學家們經過長期爭論,最終才把這種外麵包裹著一層石灰鹽的珊瑚藻歸入植物界。然而,按照一位思想家的話來說,“生命悄然無聲地從石頭般無知覺的沉睡中蘇醒過來,但並沒有脫離其嚴酷的起點,這也許就是問題的實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