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蘿宮坐落於東南,承天殿卻在北中庭。

一處北中一處東南,說遠不遠,說近倒也不算近。

芷蘿宮連同周圍數座宮室皆為後妃處所,從前陳王兩位嬪禦便住在其間。

如今二人出宮去,這一片皆成了閑殿空堂,除看守、灑掃的宮人,鮮少有人過來。

再往南,是掌管宴饗歌舞節目的禮樂司,與後宮一牆之隔,卻也寂靜無聲。

芷蘿宮迮小而淨雅,辟有一方小園,園中花草扶疏,豐林茂樹,隻是已至處暑,更兼秋霖霢霂,園中景致略顯蕭瑟。

園中一棵梧樹尤其挺拔俊秀,樹下豎設一座紅漆秋千,秋千架上用彩繩懸著秋千椅,秋風瑟殺,從枝頭卷落幾片梧葉。

梧葉翩翻落了下來,枝頭愈見空虛,精巧的秋千椅也被風吹得蕩悠悠,落在椅麵的幾片枯葉不一會兒便被卷到別處去了。

可憐梧樹枝,孤鳳日相思。亦有瑤台月,含光欲贈誰?

雲樂舒伸手撿起落在麵前的梧葉,兩指捏住,輕輕旋轉,好似在看葉子,眼神卻飄忽不定。

搬來此處已好幾日,沒有一日不焦心如焚,她怕自己真要在此地度過餘生。

葉片上規則的葉脈由葉柄處往外散開,雲樂舒愣愣地盯著,卻又忽然想起許多事情。

她在想,自己究竟愛師兄什麼?為何就非他不可。

許是初見時他嫉惡如仇的劍光,許是他遞到她麵前的桂花糕,許是害怕時那句“師兄在,你別怕”,許是替她刻下刺青時的不忍和虧欠,許是受傷時他守護徹夜不展的愁眉,許是朝夕相處積日累歲的情愫,許是他的閃躲目光,許是她那日突然起意試探問他的那句“我心悅你,你呢?”而他眼中一瞬閃過的流光。

自然沒有得到答案,可那時他的眼神分明動搖了。

她那時尚不知,他扛了幾多壓力,心中又有幾多熬煎,隻怨他閃躲,一日日地等著他吐露真心。

可後來,他眼中情意漸濃,拒絕之意思卻也越發明顯。

她死纏爛打,因為實在貪戀夫妻之間那鬆蘿共倚的相依,也隻信唯有他能贈她從一而終的長情。

那日在江邊,他抱著她與她私語,那句“我亦如是”美好得令她每每想起便熱淚盈眶。

可如今,他們卻天各一方,嚐盡別離之苦。

她不信,隻因這區區一絲血脈關聯,他就會背叛相守之諾。

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與她生死相許的,即便荊棘叢生,橫跨山河,他也定會在那頭等她,她怎舍令他失望。

慕梅見主子麵色凝重地盯著葉子,忙放下藥碗和桂花糕,提醒道,“夫人,切勿再傷神了。”

她才回過神來。

張弼早間來過一趟,得知她時有神誌恍惚、驚悸喘急之症狀,眉頭皺得極深,提筆便在原來基礎上又開了一帖重鎮安神藥,還吩咐她盡量摒棄雜念,平寧心緒,莫要過度憂慮。

她深知自己如今已是旗靡轍亂,若再變得瘋瘋癲癲,隻怕此生都將被君亦止捏在手中,於是下意識地收起胡思亂想。

“夫人,這是張院使新開的藥。”慕梅將一碗熬得濃稠的湯藥放到她麵前。

她端起藥碗,幾口一飲而盡,拿起桂花糕送進嘴裏。

苦味久久不散,她又咬了一口,皺起的雙眉才舒緩一二。

“回房吧。”身體絕對不能成為她的拖累。

承天殿

夜深人靜,偌大內殿,隻餘燭芯燃燒的嗶剝聲響和紙張翻頁的沙沙聲。

君亦止手中握著一遝紙,紙張已被他翻看得微微皺起,他的臉在明亮的燭火裏陰鬱成一片。

她真是用情極深,誠然感人,連無聊時提筆寫下的詩詞,字字句句皆飽含相思之苦。

真是固執又可愛,偏執得讓人心疼。

世情薄,人情乏,孤飲霽夜茶。

曉風幹,淚痕殘,獨倚相思闌。

夢乍醒,魂何寄,欲箋心事,卻將心事掩。

人空瘦,盼君歸,滿腹相思,肯將隨心死?

縱是高牆囚困鳥,翹首盼盡相逢時。

好一句縱是高牆囚困鳥,翹首盼盡相逢時。

滿滿一遝紙,不乏破釜沉舟之決心,這般深情讓他竟生出幾分嫉妒。

這份嫉妒似文火烘烤,煎得他心頭焦熱,他方知自己竟真對雲樂舒暗生了些情愫。

連月來朝夕以對,早已令他動情,且大有甚囂塵上之勢。

得到她的真心,是如今除國事之外他最為期盼之事。

他掃一眼空蕩蕩的床榻,沒有她喃喃囈語,沒有她半分餘溫,一如她未入宮前,冷得像個冰窖,因那些詩詞而起的心火,又乖覺地熄滅了去。

他甚至開始想象,她若終有一日離了宮,他是否會如母妃離世時那般心如死灰?

不。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和寄托,絕不能讓它消散了。

他這乏善可陳的人生,離不得這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