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鄭叔清麵上惱怒一閃而過,隨即訕訕解釋道:“夔州城東巫山縣的東陽府(府兵軍府)精兵,不聽本刺史調遣。唯有城中團結兵可堪大用。僚人作亂時有發生,本府守土之功還是有的。”
言外之意,僚人經常搞事,但其實也搞不出來什麼事情來,我隻是去刷刷存在感,功勞沒有,苦勞還是有的吧。
“使君,在夔州,隻要是與財帛無關的政績,全都可以忽略不計,使君何以舍大求小?”
方重勇一臉無奈的看著鄭叔清詢問道,他都看出來的事情,鄭叔清居然看不出來,難道朝廷不知道夔州根本就沒什麼“兵禍”嗎?沒有軍功還去硬刷,簡直腦子被門夾了。
“為官之道,豈是你這等黃口小兒懂的,還不住口!”
被人一語揭穿,鄭叔清麵色不虞嗬斥道,心中倒是鬆了口氣。
神童是神童,口無遮攔也是不忌諱,根本不足為慮。等到了長安,此子可以被自己隨意拿捏。
方重勇輕歎一聲,聽人勸,吃飽飯,這位鄭刺史,腦瓜子確實不太行的樣子。昨夜他就已經了解到了,這夔州的情況,簡直離了個大譜!他跟鄭叔清徹夜詳談,把這裏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
夔州多山少田不說,那些臨近山泉的數百頃水田,所種植的“紅蓮稻”,居然全都是皇家貢品,一粒米都不留給本地!直接由朝廷指派的官員負責日常管理與收割裝運,根本不過夔州刺史鄭叔清的手。
這位鄭刺史也很想知道紅蓮稻是什麼滋味,以前在長安時,某次聽一個宗室子弟說,吃完紅蓮稻米做的飯後,盛飯的碗中都有香氣,彌久不散!
多麼奢華的享受啊!
當然了,紅蓮稻這種妖豔貨不提也就罷了。隻是大唐現在實行的是“租庸調”製度,每戶交多少糧,交多少布都是有定數的!
夔州府的普通百姓連田都沒有,或者不足數,那麼拿什麼交租?
朝廷又沒有規定沒田的人就可以不交租了,隻要朝廷“賬冊”上說你有田,那你就必須有田!
至於實際上有沒有,那不重要,起碼那不是朝廷中樞需要關心的問題!
可是夔州本地人看起來似乎活得還挺滋潤的樣子,因為這裏普通人日常都是吃魚吃山貨,另外靠蜀地與荊襄的糧食供應補充糧食缺口。不產米而府庫有米,商業化到了極致!
簡單概括,夔州就是第一產業刀耕火種,第二產業平平無奇,第三產業畸形繁榮。
除了紅蓮稻,這裏所產稻米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毫無競爭力,黯然的退出了舞台。但凡有點路子的人,都不願意去種地!
所以方重勇才認為,隻要不打仗,夔州官府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撈錢!
誰會撈錢,誰能給朝廷提供足夠的錢,誰就是好官!要是能提供更多的錢,那就是才能卓越,可以入長安入中樞。
鄭叔清以為搞個“守土有功”就能交差,那真是中二少年歡樂多。
昨夜鄭叔清還親口承認了一個“秘密”,也就是他爹方有德要去朝廷告狀的一個內容:
夔州府裏關於錢糧的賬冊,全踏馬是假的!而且假得離大譜。
本地租庸調根本收不上來,賬冊裏的那些名冊,全都是編造的!很多甚至連人頭都對不上,隻是總數能對上!
夔州不能機械呆板的實行朝廷的稅收政策,如果硬來,就會官逼民反!
以往每一年,都是本地人用賺來的錢,在夔州府城購買荊襄與蜀地運來的糧食布匹,交給官府以為租庸調!這也是夔州商業繁榮的重要原因之一。
夔州水產雖然發達,卻沒有保鮮技術,隻能自己吃,賣不出什麼價格來。由此產生的效果,便是城中餐飲業極為興旺,為來往蜀地的旅客提供了足夠的肉食。
至於本地產的特色麻布,那是要送去蜀地與荊襄換大錢的,本地人誰會去花時間,傻乎乎織普通的布匹去交給朝廷啊!
夔州特產麻布,寬鬆透氣,體感舒適,特別適合在濕熱的蜀地與江南穿著。事實上,鄭叔清的官袍也是用這種麻布製成,而非如其他地方用絹帛官袍。
夔州府的賬冊是假的,交出來的稅收卻是真的,所以一直沒有出過事!也就是說,鄭叔清,包括他的上一任,上上一任刺史,都是在用錯誤的手段做正確的事情,而朝廷考核,隻看結果!
無論是真實的租庸調,還是居民拿錢買貨換來的“租庸調”,這些財貨不會寫名字,不會寫得來途徑。
造成這種現象的,真的隻是當權者麼?是誰摟著實施了百年的租庸調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