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一向看得開,她嫁給江棟,原就不是圖他的家資。成婚這些年,她沒養下個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隻這一點,便是千好萬好。不過,杜氏心裏有計較。那些年,家裏隻夫妻二人關起門過日子,也沒個定數,向來餘錢留不過夜。可喜如今多了個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計著點,為她攢些家底。

待江棟出了門,杜氏連哄帶喝地打發走了女兒,將這可憐的孩子輕輕放上裏屋窗邊的榻上,打開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喲”一聲。

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後爛了幾個大洞的短衫,不止臉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膚也是一層接一層的傷,竟是沒一塊好肉!

“作孽喲!”杜氏輕聲一歎,取來一塊幹淨的巾布,用淨水為孩子擦著手臉,不覺將手腳放輕了些許。

昨晚聽丈夫說,為了讓這些被拐子拐來的孩子不敢逃跑,他們被蹉磨得甚是厲害,卻是不知,這孩子竟受了這樣的大罪,看他這病的模樣,怕是一個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傷病,哪裏救得過來?難怪連善養堂都不願收容。

杜氏心中惻然,聽得門口“嘶”的一聲。回身望去,果真是四歲的女兒不知何時又趴在門檻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床上的人兒,驚呆了。

杜氏忙半側過身子,高高揚起手:“月丫兒,再不乖乖回書房描紅,阿娘打你手板子了!”這孩子還不知生的什麼病,萬一過給了月丫兒,可就不好了。

江月兒用力將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將這人藏得甚嚴,她昂著腦袋,愣是連根頭發絲兒也沒再瞧見。

杜氏一雙柳眉立了起來。

阿娘生起氣來是真會打人的!

江月兒一吐舌頭,趕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這便走了!”

她蹬蹬蹬衝回書房,卻沒趴在窗前繼續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躍上案前寬大的太師椅中,撐起臉,蹙著小眉頭,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會抱回這個病孩子,還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

江氏夫婦成婚十餘載,隻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兒這一個寶貝疙瘩,自然是千嬌百寵猶不嫌足。

顯而易見,江氏夫婦這把年紀才有了一個女兒,江月兒極可能會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婦二人父母親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後沒個兄弟幫襯,不管嫁去哪一家,過得好不好,隻能全憑夫家良心。江棟不忍她去別人家受苦,從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為她招婿。

這些話,江氏夫婦自不會在江月兒耳邊提起。隻是,去年冬天,江月兒生了場大病,連著數日夜裏,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夢。

夢裏,江月兒看著自己一年年長大,到她九歲那年,阿爹阿娘從友人家領回一個姓顧的小哥哥,說這就是她的夫婿,以後就住在她家,還囑咐她,要他們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處玩耍。

江月兒歡天喜地地為小哥哥準備了被衾衣裳,給他做針黹,洗衣裳,調香磨墨熬湯水,整日裏圍著他打轉,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頭如浸了蜜般,一心盼著快快長大,好跟小哥哥住進一個屋,睡上一張床,成為他的小妻子。

直到……

總之,從夢裏醒來的那一刻起,江月兒便立定了決心:那個姓顧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進她家門了!

但爹娘是必要為她招婿的,因此,前兩天聽爹爹說起,縣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許多無處安置的小娃後,江月兒便嚷嚷著,要爹爹給她帶一個家來,好在一處玩耍。順便,她也換個小女婿。

沒想到,她爹今天帶回來的,是一個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兒四歲了,托那幾場長夢的福,她比一般丫頭小子曉事許多,猶是明白一個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個人兒盤腿坐在太師椅上,似模似樣地為這個小家操著心,聽得院門外有人拍起了門。

“娘子,我回來了!”是阿爹的聲音。

江月兒跳下太師椅,顛顛下了樓:“阿爹!”

牽著阿爹的袍角,江月兒不住瞅提著大箱子的郎中爺爺,虔心道:光頭老爺爺在上,病娃娃你千萬千萬要好起來,我一點一點也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