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雨晴給驚著了。
江心島已經斷電斷水,那幾個偷偷潛回來的人,不僅魚苗網箱沒能守住,連自己也身陷絕境。在村中央的宗祠裏,他們看到兩位女記者,簡直像看到了女神一般,拉著她們的手不放:“謝謝記者同誌,謝謝記者同誌!你們來了就好了!”
值班員恨恨地答:“幾條賤命,活活添亂。你們幾個加一起都不如一個記者大人的命貴!”
這些人七嘴八舌:
“原以為過來把網箱加固一下就能回去,哪裏想到有來無回了!”
“這裏還有幾個老太太,死活不走,那邊那個是我媽,你講我能撇下她不管嗎?我真不是為魚!”
…………
劉素英問:“這裏誰家損失最多?”有個人回答:“永剛家。”
永剛家損失特別慘重,十幾個網箱被大水衝走,全部家當賠得盆幹碗淨,女人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急得要自殺,被人攔下後就病倒在床上,三天水米不進。
永剛老婆頭上紮著一條髒兮兮的毛巾,形容憔悴地在床頭縮成一團,兩個半大的孩子偎在她的懷裏。
劉素英熟門熟路地彎下腰,從她的床下,摸出一隻小馬紮坐下,人趴在床頭邊,拉著女人的手,輕輕摩挲,細聲細語地說:“大姐,你是有政府的人,幾個網箱算啥?”
永剛老婆突然來精神了,一把解開頭上的毛巾,緊緊握住劉素英的手:“大姐!你是政府派來的吧?政府會把網箱賠我不?”
旁人插嘴:“她是記者!你燒糊塗了!”
永剛老婆更驚喜了:“記者同誌啊!你就是我們的恩人啊!五年前魚塘鬧災,就是你們幫著向上麵反映問題的!你們比政府還管用啊!”
鄭雨晴沒見過這樣的誇讚,差點沒笑噴。
劉素英拉著永剛老婆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有啥困難,先跟我說說?”
女人於是號啕著,開始哭訴。兩個半大的孩子也開始哭,還拿髒髒的小手為媽媽擦淚。永剛前年車禍去世,老婆婆查出是晚期肺癌,借錢置辦的網箱又給大水衝跑了,女人獨木難支,沒有活下去的信心,確實可憐。
劉素英的眼圈也紅了:“可不能這麼說。你還有倆娃呢!他們需要你。你隻要挺住了,這個家就不會倒!”
鄭雨晴有眼色地端起床頭的杯子,遞給女人。
圍觀的人見到永剛老婆止住哭接了杯子,都鬆了口氣:“好了好了,想開了想開了,她開始喝水了!”
鄭雨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簡直是連瓊瑤的苦情戲都寫不出這樣的悲慘。她覺得自己入錯了行,笨嘴拙舌,安慰人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振奮精神”“自強不息”這樣的演講詞貌似在這裏顯得傻呆呆的。
劉素英趁著永剛老婆喝水的工夫,把屁股下的馬紮抽出來讓鄭雨晴坐,耳語道:“你記。”自己則蹲在床邊的地上。
鄭雨晴也不謙讓,坐定之後,頓時覺得存在感附體,福至心靈,她掏出紙巾給那兩個孩子擦眼淚抹鼻涕,還學著劉素英的口吻,接著勸永剛老婆:“大姐,我們幫你在報上呼籲呼籲!你放心,社會和政府都會伸出援手的!”
永剛老婆端著杯子,呆呆地問:“姑娘,你剛才說烀什麼……魚?我家沒魚了,魚苗全被衝走了……”接著又痛哭失聲。
完了,鄭雨晴氣得掐自己的大腿,在心裏直罵:“鄭雨晴,你不會說話就別說啊,插什麼嘴啊,簡直是搗亂嘛!”
采訪結束後,劉素英和鄭雨晴回到祠堂,就著地上一根搖曳的蠟燭寫稿。不知不覺間,天已蒙蒙亮,該回去發稿了。
剛走到門邊,永剛家的小兒子跑過來,拉著劉素英的手說:“記者阿姨,我媽說你們肯定餓了,讓你們去家吃飯!”
鄭雨晴趕緊擺手:“我們要趕回去發稿子,不……”她話沒說完,手被劉素英一把抓住。劉素英笑眯眯俯下身,對小光頭說:“你帶路,咱這就走!還真餓了!”
見到劉素英她們進屋,永剛的大兒子端上兩碗麵條。永剛老婆抱歉地說:“請二位記者不要嫌棄,家裏隻有麵條。”
劉素英接過碗,一挑筷子,發現還有雞蛋:“大姐,可不隻是麵條,你這底下還打埋伏呢!”說完埋下頭,大口大口吃起麵條來。
鄭雨晴也是餓了,接過麵碗道個謝,便用筷子挑麵。可是……她突然覺得嘴裏有點異樣,仔細拿舌頭挑撥,好像是布又好像是紙,滑滑膩膩纏纏綿綿的,與麵條攪和在一起。鄭雨晴一陣惡心,真想把碗一推,寧可挨餓也不再碰這碗麵了。
她求助般地瞟了一眼劉素英,借著灶膛裏的火光,她一眼發現,劉素英的碗底有黑乎乎的一團!鄭雨晴睜大眼睛仔細分辨,那竟是,一團亂發!
但劉素英就跟沒看見一樣,麵色不改,一口一口,把麵條連同那團頭發,全部吃了下去!連碗底的湯都沒剩下一滴!把碗遞給永剛老婆時,劉素英還由衷地說:“大姐,這個時候能吃上這碗麵,真心不容易!香!”
永剛老婆說:“也是您不嫌我們髒!江水倒灌進塘裏了,洗洗涮涮吃喝拉撒,全指著門口的當家塘呢……”
劉素英拍拍永剛老婆:“注意衛生。我們一回去就派船來接你們!”
鄭雨晴閉上眼睛,盡量不去聯想,也不敢咀嚼,心裏一橫,囫圇吞棗地把那碗麵條全部倒進肚裏。
“有人說記者是份體麵的工作,是無冕之王,是社會的一麵鏡子。我也是從記者崗位上幹出來的,這幾十年我一直努力在尋找一個確切的答案,記者到底是什麼。我想記者意味著關愛,意味著付出,意味著責任。我們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新聞,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單位,無論是冰天雪地還是暴雨如注,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在午夜,我們隨時準備衝向現場,衝向第一線,衝到所有人的前麵。記者還意味著永無止境地追尋真相,哪怕真相讓我們目瞪口呆,讓我們怒不可遏,讓我們淚流滿麵。當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發生時,當那些真真假假的新聞浮現時,我都能在現場,我都在苦苦追索,這就夠了。”傅總編在表彰大會上發言。
台上披紅戴綠地站著十名記者。劉素英赫然立在中央。
鄭雨晴忍不住地落淚,鼓掌把手都給拍腫了。
不經曆生死,你很難理解“我在現場”這幾個字的分量。記者,是拿生命與熱血在書寫報章。
二十二歲的鄭雨晴,初出茅廬便旗開得勝。她跟著指導老師劉素英,以一組貼近生活貼近現實的民生報道《百年大水中的江心孤島》,奪得當年的省新聞一等獎,並因此提前半年轉正。據說總編輯傅雲鵬在看她稿子的時候,異常欣賞,還吟了兩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雛鳳清於老鳳聲!
李保羅經常拿提前轉正與她說事:“鄭雨晴啊,新聞一等獎你分了一千塊的獎金,又早我半年拿上報社的全額獎金和轉正工資,算算你多占多少便宜?就連每個月的衛生紙,都比我多發好幾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