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一揮手給他推好遠。
傅雲鵬:“這篇稿子我看了,快訊,沒什麼實質內容,隻是標題黨,主要內容還是在做解釋工作,告訴大家一些常識……”
“為什麼要搞標題黨?!煽風點火?!你手下的記者,會不會好好寫文章?這是黨的報紙!你們是嚴肅的媒體,不是靠聳人聽聞博出位的!這種標題,代表什麼輿論導向!”
傅雲鵬一張嘴,就說錯話了:“這個記者吧,年紀小,思維還沒訓練上路,我回去批評教育她。”
市長勃然大怒:“這種素質,是批評教育能解決問題的嗎?她不適合當記者,退回學校去!”
傅雲鵬一聽要壞事,趕緊回答:“領導,出了這樣的事情,板子應該打到我身上,我是總編輯,稿子是我審的,版樣是我簽的……”
市長立即戳穿他:“為了給手下打掩護,你現在說謊都不打草稿了!這稿子你審的?這版樣你簽的?你是我一個電話剛從外邊叫回來的!忘了?”
老傅賠笑:“領導目光如炬!領導,這個小記者已經畢業小兩年了,早過了保質期,恐怕學校不收退貨,您看……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呢?我今天能在這個位子上坐著,也是一遝一遝檢查摞起來的。回去以後,我開她批鬥會,讓她在全社人員麵前深刻反省!”
“哼哼,小記者!一顆老鼠屎壞我一鍋湯,PC現在不得不緩建!傅雲鵬,工程剛剛開始打地基樁,就解決五百個就業指標!這還隻是一期!全部完工有四期,GDP增長全靠它了,現在這一緩,還不知道緩到猴年馬月!讓那個小記者從采編崗位下崗!讓她到資料室去!永遠不能再上版麵!”
傅雲鵬連連答應:“領導放心,報社一定吸取教訓,對年輕記者加強新聞素質的培訓,對這個鄭雨晴嚴肅處理!以後這樣嚴重的政治錯誤,絕不能再犯!”
鄭雨晴還渾然不知。她值了一晚上的夜班,正趕上第二天是周末,便跟著呂方成一起去了郊外。晚上十一點,鄭雨晴滿臉紅光一身輕鬆進了家門,但見鄭守富黑著一張臉,坐在飯桌前。
鄭雨晴:“咦,這麼晚了,你們還沒睡啊?”
鄭守富啪地一拍桌子:“渾蛋東西,這一天手機為什麼關機?!”鄭雨晴這才想起,白天泡溫泉,手機關機鎖櫃子裏了。
鄭雨晴撒謊:“喲,一天找不到就想我啦?我開了一天會,會場要求關機……”
鄭守富又拍桌子:“你撒謊!老實交代,你跑哪去了!”他把報紙摔到她麵前:“看看你幹的好事!”
鄭雨晴翻了翻,不在乎地說:“怎麼了?”
鄭守富怒了:“怎麼了?!鄭雨晴,你上班第一天,我嘔心瀝血扒心扒肺給你寫的工作要點你看過沒有啊?新聞工作無小事,來不得半點馬虎!我苦口婆心麵麵俱到,而你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的肺腑之言你哪怕聽上一句半句,也不會出今天的大事!”
鄭雨晴也火了:“爸你至於講得這樣嚴重嗎?總共兩百來字,能出多大事?”
鄭守富大喝一聲:“你把我的臉,都丟到市裏去了!我打斷你的腿!”
許大雯趕緊從房間裏衝出來,拉著鄭守富不讓他動手,又製止鄭雨晴:“你虛心點!早就該聽你爸爸的話,不然也不會這樣,今天江心島鬧事了!舉著你這文章遊行示威……”鄭雨晴詫異,這怎麼可能?稿子裏沒有煽動字眼,全是在解釋PC無害啊!
鄭守富:“你標題怎麼回事?”
“這是反問句,反問句!修辭手法你懂不懂啊?”
鄭守富扶著桌子,拿手點著鄭雨晴:“你才學了幾年新聞,你才寫了幾年新聞?會幾個術語就端得起新聞飯碗?告訴你,早得很呢!你呀,你根本不要叫領導批你,明天一早,你自己把檢查遞上去!”
鄭雨晴不服氣了:“長這麼大,沒寫過檢查。”
鄭守富拍桌子了:“你今晚開始練!練!練!”
許大雯開始和稀泥:“哎呀!女兒一路長大,就是沒寫過檢查嘛!你寫過,你就幫幫她,讓她一次過關嘛!雨晴!你去拿筆!你爸口述!”
鄭雨晴強著脖子,出去了。
鄭守富跟後頭喊:“你去哪兒!你翅膀硬了是吧!老子寫的檢查都比你寫的新聞稿多!”
許大雯被鄭守富給氣樂了:“哎呀!樓上樓下,都聽見啦!你真是,江湖走了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沒寫過檢討的,那都不算記者。你女兒今天也要寫檢討,說明她正式把飯碗捧在手啦!”
鄭守富把邪火發老婆身上:“你滾一邊去!你女兒就像你,一屁三謊!大禮拜天的,還說開會關機!”
第二天上午,鄭雨晴一踏進報社大門,就聽到四下裏都在議論昨天江心島遊行的事情。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跟平時不一樣了。李保羅一見到鄭雨晴,趕緊躥起來,拉她到牆角:“事情搞大了!都在傳,這次的事情可能老傅會給搞下班。”鄭雨晴頓時心裏咯噔一下。
劉素英站在新聞部的窗戶前遠遠眺望市政府門口抗議的隊伍。
鄭雨晴一見到劉素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姐,我會倒黴不?”
劉素英緩緩地歎口氣:“雨晴啊,要倒黴,第一個也輪不上你啊!”
鄭雨晴這下真急得要哭了:“老傅會罵我不?”
劉素英再歎氣:“他要是罵你,倒沒事了。你趕緊寫檢查吧!去呀!別站著了!急又不出活兒!”
“劉老師,你怎麼和我家老頭一個腔調?這個檢查我怎麼寫?我沒錯啊!”
“領導說你錯,你就錯了。想不通,錯就更大了。你別老杵我這兒了,我也要寫檢查呢!”
鄭雨晴眼眶都紅了:“師傅,都是我,連累你了。”
劉素英提醒:“這檢查你要親筆寫,不能用電腦打。弄個打印稿送上去,市領導覺得你偷懶不認真,又加一條罪過。”
鄭雨晴咬著筆杆頭,苦思冥想,才憋出一百來個字。檢討,比新聞稿難寫多了。
這幾天,夜間記者站不讓雨晴值班了,手機也給爹媽收走了。她隻能乖乖待家裏專心寫檢查。可是檢查沒憋出來,倒是把呂方成的荷爾蒙憋炸了。他在QQ上埋怨:“不就一檢查嘛,就那麼難寫?弄得跟便秘似的!”
雨晴委屈:“便秘是有貨拉不出來,我這是沒貨硬要拉!沒錯我怎麼認錯?”
“簡單啊,高中敘述文,怎麼去的,看見了什麼,回來做了哪些事,造成了什麼影響,以後不幹了……憑你功底,信手拈來,劃拉劃拉就是三千字。”
鄭雨晴得了呂方成的點撥,終於寫成平生第一篇檢查。
誰知道傅雲鵬剛看了個開頭,就給她打回來了:“回去重寫。”
鄭雨晴長這麼大,第一次被退稿。
呂方成作為文科狀元,使出渾身解數,參閱大量檢討資料,親自動手,幫鄭雨晴又寫出一篇洋洋灑灑情真意切的三千字檢討稿,尤其提到了“犯了功利主義的毛病,奔著拿獎而去,忽視了政治影響”。
鄭雨晴拿著優等生的檢討,趕緊給老傅送去。老傅正忙得焦頭爛額不可開交,看了一個開頭,又打回去:“未觸及靈魂。”
鄭雨晴一肚子火衝給呂方成:“都怪你!要不是你總纏著我,我不會去值這個夜班,不值這個夜班,我哪會接這個電話,不接這個電話,我根本不寫這條稿子,沒這條稿子,我何至於去寫檢查!我寫通不過也就算了,你一文科狀元,連檢查都寫不好!都是你,全都怪你!”
呂方成都愣了:“你不講理的樣子,倒有點像領導。”
他反思片刻,惡狠狠地給鄭雨晴留言:“看樣子寫檢查這樣深刻的事,是學渣們的專利,我找高飛幫忙去!”
高飛看了呂方成版和鄭雨晴版的兩份檢討,哈哈大笑。他大大咧咧架著二郎腿,調戲呂方成:“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以為這輩子,隻有我抄你,沒想到也有一天,是你抄我啊!來,讓後進生給你示範一下真正優秀的檢討是怎樣煉成的!”
高飛唰唰唰奮筆疾書,炮製出一篇讓呂方成不忍卒讀的檢討。
呂方成手都抖了:“這這這,這不合適吧?你這檢討,得萬人唾棄,五馬分屍的錯啊!”高飛一揮手:“哎!你聽我的,沒錯!檢討這玩意,我是專業啊!從小到大最拿手的應用文就是這個了!你要想明白,她犯了啥錯誤?”
呂方成:“她寫了一篇題目聳人聽聞的新聞稿,推波助瀾了群眾的憤怒情緒。”
高飛一揮手:“錯!她寫了啥,引起啥後果,這都不重要,她惹領導生氣了,這才是事實!領導生氣了,你唯一能讓領導高興的法子,就是使勁罵自己,罵到不是人,豬狗不如,不配吃飯拿工資,不配活在世界上。隻有讓自己變成臭狗屎,才能紓解領導心中的氣。你們這些學究,誰關心你們犯了啥錯誤啊!”
呂方成拿著檢討:“這這這!這太沒有尊嚴了吧!”
高飛哼一聲:“你們的問題,就是讀書太多造成的尊嚴太多。張愛玲的一句話送給你最合適:低到塵埃裏。喏,你把自己看得連屁都不是,你再走上社會,帶著謙卑的心和時時惶恐,你就能算個屁了。”
呂方成轉臉出去的時候,高飛又囑咐一句:“記住,讓雨晴發揮她小姑娘的優勢!一定要哭啊!當領導麵,痛哭流涕!”
鄭雨晴看了一眼檢討就看不下去了,想想反正不是留著惡心自己用的,索性一字不動抄了一份交給老傅。
風水輪流轉,在一身正氣的新聞單位裏,鄭雨晴也沒法混了。
這段時間,傅雲鵬也在寫檢查。不光是他自己寫,幾位副總編、新聞部主任劉素英、編輯部主任和發稿的當班編輯,大家都在忙同一件事情,寫檢查。
多年經驗積累,傅雲鵬已經掌握了一個規律,如果稿件出了問題,引發不好的社會反響和領導的震怒,那最好老實點,他不僅讓當事人寫,而且讓大家一起寫。一排人按職務大小站成隊伍輪番低頭檢討認錯,會讓盛怒的領導有君臨天下的舒心感和當眾保持修養的壓抑,也讓錯誤的嚴重性通過大家的檢討攤薄攤勻。500斤擔子一個人挑會壓死人,10個人挑,手拎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