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一切來得太快,結束得太早,恍如一場春夢。若不是今天江宏提起,這個羅美林幾乎已經被所有人都遺忘了。
江宏在家看報紙,右右蹲在沙發上,嬉皮笑臉地求她爸:“你再給我介紹幾家企業,要實力強大的,跑一家頂十家的那種!”
江宏疼愛地看女兒一眼,又問:“你的頂頭上司,粟主任,人怎麼樣?”
“不錯!大叔範兒,挺能幹,還巨帥!但是,比亮亮還差得很遠!亮亮是花美男!”
等女兒回了房間,江夫人跟江宏咬耳朵:“總聽她亮亮長亮亮短的,是不是搞對象了?你打聽打聽,那個亮亮家是幹什麼的?”
江宏嘁了一聲:“小孩子過家家,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不用當真。”
停了停,江宏又像是自言自語:“鄭雨晴想破格提小粟,今天讓我給否了。”
夫人問:“他和鄭雨晴,這個班子組合,不是挺強的嗎?他還是右右的直接領導,他上去對娃不是有好處?再說了,現在人老周接班了,你好歹給人家點兒空間,你幹嗎老給自己找事幹?”
江宏緩緩地說:“領導不在乎事多,隻怕事少。他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了,那還要我幹什麼呢?”
江夫人突然有點擔心:“那,你這樣能幹,會不會讓書記不自在啊?”
江宏把報紙疊好放在茶幾上,很有把握地笑笑:“你多慮了。分寸感的拿捏,我還是到位的。”他拿起手機吩咐秘書:“你去查查那個溫泉中心,張國輝是經過組織考核提上來的幹部,不要被人挾私報複。我已經聽到不少人反映溫泉中心老板營業不規範。”
老胡造假溫泉一經坐實,溫泉養生中心便徹底關張。之前老胡針對張國輝的指控,全部變成無根無據的狗屁吹灰。原本板上釘釘的張國輝,突然鹹魚翻身。
老胡在看守所裏振振有詞:“溫泉出水量每年遞減,以前泉眼有小孩胳膊粗,眼看著一年年變細,現在跟筷子一樣細!節約溫泉人人有責,我當然要省著點兒用啦!”
“這哪叫造假呢?這叫稀釋。我堪稱業界良心!我比酒廠厚道多了!他們號稱五十年的原漿,一瓶裏有幾滴原漿呢?你們怎麼不去酒廠查查?!你們怎麼不處罰他們去!”
“溫泉粉是無毒無害的,還能治療皮膚病,裏麵有硫黃!跟硫黃皂是一個功效!我還加了鈣片呢!這是國際通行做法!日本你們去過沒有?日本也是這樣幹的!我拿來主義!”
張國輝又回來了。他叼著煙頭背著手,揚揚自得,悠達悠達,挨門挨戶亮相刷存在。多日不見,居然之前的尖嘴猴腮變得略略豐腴,鄭雨晴盯著他的臉兀自納悶兒:這是腫還是胖呢?
張國輝齜著焦黃的牙齒,嘿嘿一笑:“雨晴社長,我這段時間算臥底,這是辛苦費,你給批一下。”
鄭雨晴錯愕。張國輝以功臣自居:“事實證明,我不僅沒有任何汙點,反而是一位勇於和不良商販假冒偽劣做鬥爭的鬥士!其他獎勵不談,你先開個全員大會,給我平反昭雪,今年評市級新聞先進工作者,我一定要為咱們集團,爭一份榮譽。嘿嘿嘿!”
萌萌在外麵敲門:“爸爸開門!爸爸快開門!”
呂方成應著,打開衛生間的門,萌萌頂著一頭亂發就衝了進來,夾著腿扭著小屁股,聲音都變了:“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坐上馬桶,一臉輕鬆。
呂方成拿來梳子,趁著萌萌坐馬桶的工夫,給她梳頭發。
萌萌尖叫:“輕點!爸爸你把我頭發搞得好疼!”
呂方成無奈放下梳子:“萌寶,咱們剪短頭發好不好?”
萌萌不樂意:“不好!短頭發像男生!我不要!”
廚房裏飄來一股糊味,呂方成趕緊放下梳子進廚房。原來方成媽心疼兒子,想伸把手幫忙,可是越幫越忙,一轉身雞蛋就煎糊了。
呂方成大驚:“媽哎,你咋起來了?!你怎麼挪過來的呀?!”
“我就撐著凳子,一步一步挪唄,總共不到十幾米路,挪了我一個多鍾頭。唉,好心辦壞事!手腳,太不靈便了,都幫不上你忙。”
呂方成抓抓頭皮:“媽,你這都進步不小了!還好沒叫火燙著你!你能自己回床上不?再挪一個小時?等我忙完萌萌我就來伺候你。”
呂方成媽隻好趴凳子上開始一點一點往屋子裏挪,每次大約三公分。呂方成觀察了一下,說:“媽,你這方法不對。難怪你這樣慢。你現在手腳不協調,手沒力氣。你這樣,你拿腳踢凳子腿,你試試!”
老太太試著照兒子說的那樣去走,果然,效率變高了。她誇讚:“我的兒,你從小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聰明,點子多。”
呂方成捧他媽的臭腳:“遺傳學證實,兒子智商是繼承媽媽的。我這點小聰明,全是媽給的!”
萌萌在叫:“爸爸,快來幫我梳頭發,我要遲到了!爸爸!”
呂方成用手在萌萌頭上刨了一陣,拎來吸塵器,把皮筋套在吸管的口上,然後對著萌萌後腦勺就是一陣吸。機器的轟鳴聲裏,頭發全進了吸風口,呂方成趁勢把皮筋擼下吸管,啪,關上電源,一隻漂亮的馬尾大功告成!
萌萌樂得抱著呂方成就親:“老爸!你太酷了!你酷斃了!帥呆了!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老爸!”
就這樣,呂方成被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使喚,又被她們無限崇拜。本來跟黃連一樣苦的心,突然就像灌進了高粱飴。女兒在自己嘴唇上親吻留下的溫暖,就像高粱飴外頭裹的米紙一樣爽口。
羅美林飛回江州,第一站先找江市長報到:“江市長,謝謝您搭救,從此我美林就是您的人了!”
江市長嚇了一跳:“你哪裏是我的人,你是黨的人。”
羅美林眼含一包淚,目光盈盈:“您是美林的再生父母,如果不是您,美林被吳春城迫害,恐怕一輩子待在高原了……美林早都已經抑鬱了!”
江宏安撫她,回來就好,回來百病全消。他翻過羅美林的檔案,知道她曾經在海外媒體工作過,便讓羅美林負責采編,指導粟海峰的工作,希望羅美林能在紙媒的困境中,開拓出一條生路。
領了江市長的命令,羅美林穿一襲藏袍,重新在都市集團亮相。她給每間辦公室獻上一條哈達,無論見到誰,一律紮西德勒。
羅美林開門見山對鄭雨晴說:“一直對鄭社長的敬業精神有所耳聞,美林很想為鄭社分些擔子,美林我單身一人無牽無掛,今後晚上簽版夜站值班的活,你就交給美林吧。”
鄭雨晴首先被羅美林的自稱給鎮住了,印象中,好像隻有女兒萌萌,是自己稱呼自己的名字。可羅美林都四十歲了,怎麼還有如此兒童心智呢。鄭雨晴默默將之歸為老處女情結,未婚,姑且算作處女。
不過鄭雨晴還是非常感激羅美林,求賢若渴,總算有了左膀右臂。她求之不得。
羅美林一來就上夜班,而且照她的意思是以後承擔所有的夜班,這負擔也太重了,所以鄭雨晴建議兩個人輪流。但羅美林否決了:“您去抓大戰略大格局,這些小事,全部交給我美林。我從今天起,就以報社為家了。我本來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鄭雨晴樂了:“哎呀羅副總,我們女人,可不能說自己赤條條。來,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新辦公室。”
羅美林的辦公室也在八樓,就在鄭雨晴的隔壁。正午的陽光鋪灑在朝南的窗戶上,辦公桌上已經放了一盆水仙花,白色花瓣黃色蕊,看著冰清玉潔的。
羅美林一進門就大驚失色:“啊呀!誰把花放我桌上?!我花粉過敏!趕快拿走趕快拿走!”
鄭雨晴嚇一跳,陳思雲急奔過來把花抱走。
羅美林的眼睛瞟到牆上,又變色:“啊呀!這牆上的字畫是誰掛的?太沒有品位了!”
小陳來不及把水仙花放到位,丟在走廊上就來摘畫。
鄭雨晴尚在發愣,羅美林又提出要求,朝南房間光線太強,皮膚受不了。換掉!她指著自己的胳臂:“我皮膚在高原上曬的,已經是紫外線陳舊傷了!”
鄭雨晴同情地握了握羅美林的手:“讓你受苦了,這兩年。”
羅美林看著鄭雨晴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兩年零77天……”再看一下表,“9小時40分鍾。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下了飛機的那一刻,缺氧的暈厥!”
鄭雨晴一聽那精確的數字,立刻產生缺氧征兆,同情感油然而生:“羅副總,這間房呢,是這一層最好的房間了。其他的北房,有的是文件室,有的做了其他用處,都沒騰出來……”
羅美林一揮手:“就文件室!我去文件室就行!記住,要掛上窗簾,裝個百葉窗吧!盡量少陽光!”
聞訊趕來的劉素英,帶著二霞和其他幾個人,趕緊去搬挪文件室。
等一切安排停當,鄭雨晴去新辦公室道喜,但她一進來就嚇一跳,吉祥話生生被憋回去了。
窗戶裝著百葉窗,玻璃又拿報紙糊住,朝北的房間,立即變得暗無天日。辦公桌上空懸一把黑色的傘,像接收衛星信號的大鍋,反撐著。羅美林坐著的椅子已經從麵向大門變成背著大門。她坐在桌前,那把傘就罩在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