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白雪茫茫,唯見鳥語不聞花香。
鳳九狠心在醉裏仙花大錢包了個場,點名前陣子新來的舞娘桃妝伴舞作陪,請東華吃酒。其實按她對東華的了解,帝君似乎更愛飲茶。但比翼鳥的王城中沒有比醉裏仙這個酒家更貴的茶鋪,小燕建言,既然請客,請得不夠貴不足以表達她請客的誠意,她被小燕繞暈了,就糊裏糊塗地定在了醉裏仙。
鳳九為什麼請東華吃酒,這樁事需回朔到兩日前。兩日前她尚沉浸在頻婆果一時無法得手、且此後需日日伺候東華的憂患中,加之沒有睡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到宗學,迎頭卻正碰上祭韓夫子匆匆而來。
她因為瞌睡還在腦門上沒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順地垂頭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筆直行了過來,臉上堆出層層疊疊慈祥的笑拱出一雙出眾的小眼睛,她心裏打了個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經弓著腰滿含關愛地看著她:“那個決賽冊子前些日謄抄的小官謄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發現少謄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須滿含深意地討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鳳九耳中恍然先聽說決賽冊子上複添了自己的名諱得頻婆果有望,大喜;又聽夫子提什麼帝君,還猥瑣一笑稱自己眼拙,瞬間明白了她入冊子是什麼來由,夫子又誤會了什麼。她平生頭一回在這種時刻腦子轉得飛快,但夫子雖然上了年紀行動卻比她的腦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釋,極目一望眼中隻剩老頭一個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霧雨之中。
鳳九覺得,這樁事東華幫了她有功。若尋常人這麼助她,無論如何該請人一頓酒以作答謝。但東華麼,自重逢他也帶累自己走了不少黴運,如今他於自己是功大於過過大於功還是功過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鳳九想了整整一堂課,依然很困惑,於是,她拿此事請教了同在學中一日不見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揮別鳳九喜滋滋住進帝君他老人家的華宅,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見著他得知東華同他換居之事,呆愣一陣,嫵媚又清雅的一張臉上忽然落下兩滴熱滾滾的淚珠。姬蘅的兩顆淚猶如兩匹巨石砸進小燕的心中,令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這條路依然道阻且長。小燕很沮喪。
當晚,小燕就著兩壺小酒對著月色哀歎到半夜。最後一杯酒下肚忽然頓悟,盡管他從前得知鳳九乃青丘帝姬時十分震驚,難以相信傳說中東荒眾仙伏拜的女君乃是這幅德性,但鳳九她著實繼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樣貌,如今東華同有著這麼一副好樣貌的鳳九朝夕相對……當然他也同鳳九朝夕相處了不少時日,但他對情專一麼,東華這樣的人就定然不如自己專一了,倘能將東華同鳳九撮合成一處……屆時東華傷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溫言勸慰趁虛而入,妙哉,此情可成矣!
東華同鳳九,他初見鳳九的確以為她是東華的相好,但那時沒怎麼注意她的姿色,後來注意到她的姿色時也曉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實同東華沒什麼幹係,也就沒有多想她同東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如今細致一思量,他兩個站一處,其實還挺般配的麼。小燕為心中勾勒的一副美好前景一陣暗喜。涼風一吹,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在鳳九的跟前說了東華不少壞話……心中頓生懊惱。小燕端著一隻空酒杯尋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將東華的形象在鳳九跟前重新修正過來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凍至傷寒,仍沒有想出什麼妙招來。但次日學中,鳳九竟然主動跑來請他參詳她同東華的糾葛之事,燕池悟擰著鼻涕舉頭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鳳九與東華,麵對鳳九的虔誠請教,無奈而文雅地違心道:“冰塊臉,不,我是說東華,東華他向來嚴正耿介,不拘在你們神族之內,在我們魔族其實都是有這種威名盛傳的。但今天,他為了你竟然專程去找那個什麼什麼夫子開後門,這種恩情不一般啊。你說的半年不來救你或者變帕子欺騙你之流的小失小過,跟此種大恩大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說到這裏,他禁不住在內心中呸了自己一聲,但一想到未來幸福,又呸了自己一聲後繼續道:“你要曉得,對於我們這種成功男人來說,威名比性命還要更加重要,但是冰塊臉他,不,東華帝君他,他為了你竟然願意辱沒我們成功男人最重視的己身威名。他對你這樣好,自然是功大於過的,你必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來報答,並且這頓酒還要請在全王城最貴的醉裏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興。”他語重心長地看著鳳九:“我們為魔為仙,都要懂得知恩圖報啊,如果因為對方曾對你有一些小過失,連這種大恩都可以視而不見,同沒有修成仙魔的無情畜生又有什麼區別呢?”
鳳九完全懵了:“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欺負我的事,原來隻是一些小過失麼?在你們不在事中的外人看來,其實不值一提麼?原來竟是我一直小題大做了?”頹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狹窄了麼?這種心胸不配做東荒的女君罷?”
小燕心中暗道冰塊臉可真夠無恥的,自己也真夠無恥的。看到鳳九整個世界觀在他一席話間轟然崩潰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與溫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誠懇且嚴肅地道:“當然不值一提,東華他此次這個舉動,明顯是想結交你這個朋友的意思。能交到這麼一個朋友,你要珍惜,據我長久的觀察,從前我對東華的誤會也太深,其實東華帝君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話間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鳳九眉頭緊皺地沉思了好一會兒,在小燕極目遙望天邊浮雲時,失魂落魄地、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然後第三天,就有了醉裏仙這豪闊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妝,乃是千金一曲舞,腳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筆白花花的銀錢。鳳九看得肉痛,因她當年身無分文地掉進梵音穀,近半年全靠給小燕燒飯從他身上賺些小錢,這一場豪宴幾乎墊進去她半副身家。
二樓的正座上東華正一臉悠閑地把玩一個酒盞,顯見得對她花大錢請來的這個舞娘不大感興趣。右側位上不請自來的燕池悟倒是看得興致勃勃,他身旁同樣不請自來的姬蘅公主,一雙秋水妙目則有意無意地一直放在東華身上。
這個情境令鳳九歎了口氣,其實他二位不請自來也沒有什麼,她好不容易擺回闊,多兩個人也是兩份見證。隻不過,左側方這位閑坐跟著樂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極宮三殿下連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樣學樣拿著一把小破扇子亦跟著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團子阿離……這二位竟然也出現在這個宴席上,難道是她眼花了還沒有睡醒?
因她雖是主人卻最後一個到宴,到宴時二樓席上的諸位均已落座有些時辰,大家對連宋和團子的出現似乎都很淡定。團子恍一瞧見她,蹭地從座上站起來,天真中帶著擔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又裝模做樣看了一眼周圍,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坐了回去。
她一團雲霧地上了樓,同在座諸位頷首算打了招呼。東華把玩酒盞中覷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著頭從善如流地緩步過去坐下。
剛剛落座,侍立一旁的夥計便有眼色地沏過來一壺滾滾熱茶。對麵白簾子後頭流瀉出樂姬一把淙淙琴音,雕梁畫棟間如魚遊走,而麵前茶煙嫋嫋中團子圓潤可愛的側臉若隱若現。
鳳九抿著茶沉吟,感覺一切宛若夢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釘在東華臉上的目光又熱切得這樣真實。她一時拿不準,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沒有感覺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夢,不禁又掐了一把,頭上東華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掐得還順手麼?”鳳九的手一僵,垂頭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來幹幹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皺了,幫你理一理。”
東華眼底似浮出一絲笑,鳳九未看真切,但見他未再同她計較,便垂頭對準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聽隔壁連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輕聲一笑:“看來九歌公主見了本君同天孫殿下果然吃驚。其實本君此行原是給東華捎老君新近練成的一味丹,天孫無意中丟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姊,一直懨懨提不起精神,便將他同領出來散一散心。不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東華:“倒是本君送遲了這瓶丹,此時你怕是沒什麼必要再用到它了罷?”
鳳九聽連宋叫出九歌這兩個字,方才反應出上樓時團子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看來他們也曉得比翼鳥同青丘有梁子,需得幫她隱瞞身份。連宋君雖然時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穩妥的樣子,行起事來還是頗細致周全。
東華像是對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盞厭倦了,微一抬袖,連宋指間瑩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他的手中,轉了一圈道:“現在雖然用不上,以後難說。”
連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會如此客氣。”
他們這場啞謎般的對話令鳳九心生好奇,正要探頭研究研究東華手中的玉瓶裝的是什麼靈丹妙藥,被忽視良久的團子卻再也沉不住氣。今日團子穿著碧綠色的小衫子,蹭蹭蹭從座上跑過來,像是迎麵撲來一團閃閃發光的綠色煙雲。
鳳九感覺團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憂鬱,半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懂得了什麼叫做憂鬱!憂鬱的團子看定鳳九好一會兒,突然笨手笨腳地費力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數十倍大,壓得他悶哼一聲翻倒在地,鳳九趕緊將他扶起來。包裹攤開,迎麵一片刺目的白光,層層疊疊的夜明珠鋪了整整一包袱皮,鳳九傻眼了。
團子熱切地看著她,揚聲道:“這位姑娘,你長得這麼漂亮,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姿,本天孫很欣賞你,這些夜明珠給你做見麵禮。”鳳九一個趔趄,團子吃力地撐住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耳語道:“鳳九姐姐,你的錢那天都拿去下賭注了,但是聽說在這裏生活是要花錢的,我就把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送來給你救急。我剛才演得很好吧~~~”鳳九撐著團子坐穩當,亦在他耳邊耳語道:“演得很好,夠義氣。”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絕非團子一人。早在上樓時鳳九便琢磨著,人這麼齊,拉開如此一場大幕,不唱幾出好戲都對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銀子。鬆雲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妝的舞步剛隨樂聲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負所望當仁不讓地越座而出,將一個青花湯盅獻在了帝君的跟前。
湯盅一揭傳來一陣妙香,香入喉鼻間鳳九辨識出這是借銀雪魚勾湯燉的長生藤和木蓮子,姬蘅的手藝自然趕不上她,不過就這道湯而言,也算是燉得八分到位了。鳳九的記憶中,東華的確對木蓮子燉湯情有獨鍾,這麼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沒有變過。
樓間一時靜極,隻聞姬蘅斟湯時盅勺的碰撞聲,鳳九搭眼看去,東華正垂頭瞧著姬蘅斟湯的手,細致又雪白的一雙手,上頭卻不知為何分布了點點紅斑,看著分外紮眼。待一碗熱湯斟完呈到跟前,東華突然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能碰長生藤?”一旁鳳九握著茶盅的手一頓,另一旁的連宋君悠悠地打著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好一會兒,輕聲道:“老師還記得奴不能碰長生藤。”抬頭勉強一笑,道:“奴是怕老師在九歌公主處不慣,才借著今日燉了些湯來,木蓮子湯中沒有長生藤調味又怕失了老師習慣的風味,不過奴碰得不多,並不妨事。”停了停,一絲胭紅突然爬上臉頰:“不過,老師能為奴擔心一二,奴也覺得……”
後半句正似語還休之間,鳳九噠地一聲擱下茶盅,咳了一聲道:“我去後頭瞧瞧酒菜備得如何了,”小燕悶悶起身道:“老子同去。”團子左看看又看看,湊熱鬧地舉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東華握著湯盅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著起身的鳳九,鳳九一門心思正放在袖中什麼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精致的糖包來,攤開順手取出兩塊蘿卜糕打發就要跟過來的團子:“你在這兒吃糕別來添亂。”回頭又遞給小燕兩塊道:“你也吃糕別來添亂。”手遞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收回去:“哦,你這人毛病多,蘿卜你不吃的。”順手將兩塊糕便宜了團子,團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蘿卜糕,對坐下來吃糕還是跟過去添亂很是糾結,想了一陣,扭捏地道:“我邊吃邊跟著你吧,跟著你出去玩一會兒也不影響我吃這個糕的。”
鳳九瞪了團子一眼,眼風裏突然掃到安靜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時時刻刻動如脫兔,如此靜若處子委實罕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
就她盯著小燕這一小會兒,小燕已經幽怨地將目光往東華麵前的那隻湯盅處投了三四回。鳳九恍然明白,小燕他一定很羨慕姬衡給東華做了湯,又很受傷姬衡沒有給他做。這幅可憐相激得鳳九母性大發,沉吟中本著安慰之意,垂頭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個糖包來。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沒有什麼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歎了口氣向他道:“我早上隻做了幾塊蘿卜糕赤豆糕綠豆糕和梅花糕揣著備不時之需,綠豆和赤豆你都不愛吃,梅花糕雖然吃但是這裏頭我又放了你不吃的薑粉,”又歎一口氣道:“算了,你還是跟著我添亂吧。”
頹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點精神,繞過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個老子愛吃的麼,”突然想起什麼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你是不是不記得老子喜歡吃什麼糕了啊?”
小燕這樣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見,極為可憐,鳳九內心深處頓時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一點對寵物的憐愛:“記得,梅子凍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讓他們先上一盤這個糕,萌少說此處的廚子廚藝不錯,料想做出來應該合你的口味。”小燕頹廢中黯然神傷地回道:“好罷,讓他們先上一個吧。”又頹廢且黯然神傷地補充道:“老子近來喜歡鹹味的,或者別放甘草放點鹽來嚐嚐。”再頹廢且黯然神傷地道:“做出來不好吃再換成先前的那種,或者蛋黃酥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鳳九聽得頭一陣暈,他往常這麼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但此時看在他這樣脆弱的份上她就暫且忍了,牙縫裏耐心地憋出幾個字道:“好。先讓他們做個加鹽的給你嚐一嚐。”話剛落地突然聽到姬蘅極輕的一聲驚呼:“老師,湯灑了。”
鳳九循聲一望,正撞上東華冰涼的目光,姬蘅正賢惠地收拾灑出的湯水弄髒的長案,東華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他這麼定定瞧著,鳳九覺得有點疑惑。木蓮子湯輕霧嫋嫋,連宋君幹咳一聲打破沉寂道:“早聽說九歌公主廚藝了得,本君一向對糕點之類就愛個綠豆赤豆,不曉得今天有沒有榮幸能嚐一嚐公主的手藝?”
鳳九被東華看得頭皮發麻,正想找個時機將目光錯開又不顯得刻意,聽連宋笑盈盈一席話,心中讚了他一句插話插得及時上道,立刻垂頭翻糖包將僅剩的幾塊糕全遞了過去。對麵的琴姬突然撥得琴弦一聲響,東華的目光略瞟開,被晾了許久的姬衡突然開口道:“老師,要再盛一碗麼?”燕池悟遙遙已到樓道口,正靠著樓梯遞眼色招呼鳳九快些。樂姬彈起一支新曲,雲台上桃妝自顧調著舞步,鳳九心中哀歎一聲,又是一把錢!提著裙子正要過去,行過東華身旁卻驀然聽他低聲道:“你對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鳳九本能垂頭,目光又一次同東華在半空中對上。帝君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鳳九心中咯噔一聲響,他這個表情,難道方才是哪裏不經意得罪了他?回憶半天,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也想嚐嚐我的手藝?其實我做糕沒有什麼,做魚做得最好,不是已經做給你嚐過了麼?”
一席話畢,東華的神色卻未有半點改變,鳳九撓了撓頭,良久,再一次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真的這麼想吃……但糕已經分完了啊,”為難地看了一眼團子道:“或許問問天孫殿下他願意不願意分你一塊……”一句話還未完整脫口,天孫殿下已經聰明地刷一聲將拿著蘿卜糕的雙手背到背後,警戒地道:“三爺爺有六塊,我隻有四塊,應該是三爺爺分,為什麼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況且我人小,娘親說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長得高。”
鳳九無言道:“我覺得多吃一塊糕少吃一塊糕對你目前的身高來說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團子皺著臉不服氣地道:“但是三爺爺有六塊啊,我隻有四塊。我才不分給東華……哥哥”,說到這裏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給東華爺爺。”
唯恐天下不亂的連三殿下手裏端著六塊糕笑意盈盈地湊過來,難得遇到一次打擊東華的機會,連三殿下很是開心,向著沒什麼表情的東華慢悠悠道:“雖然說九哥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吧,但是可能不大曉得你的口味,恰巧這個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為了一塊不曉得合意不合意的糕點同我搶,咱們老友多年,至於麼?”
東華:“……”
小燕在樓道處等得不耐煩,扯開嗓子向鳳九道:“還走不走,要是廚房趕不及給老子做梅子糕就你給老子做!”話剛說完一個什麼東西飛過去,小燕哐當掉下了樓梯,窸窣一陣響動後,樓道底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黯然哀鳴:“誰暗算老子!”
東華手中原本端著的湯盅不翼而飛,淡然遠目道:“不好意思,手那麼一滑。”
團子嘴裏塞滿了蘿卜糕,含糊地讚歎道:“哇,滑得好遠!”
連宋:“……”
鳳九:“……”
醉裏仙大宴的第二日,鳳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請東華一頓豪宴,最後卻落個被禁足的下場。其時,她一大早勻了粉麵整了妝容,沿著同往常一般的院內小道一路行至門口打算出門赴宗學,悠悠然剛踏出去一條腿,砰,瞬間被強大的鏡牆反彈了回去。
鳳九從小跟著她的姑姑白淺長大,白淺對她十分的縱容,所以她自還是個小狐狸始就不曉得聽話兩個字該怎麼寫,有幾回她阿爹被她氣得發狠關她的禁閉,皆被她要麼砸開門要麼砸開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時候,在這種事情上著實很有氣魄也很有經驗。但這一回從前的智慧全不頂用,東華的無恥在於,將整座疾風院都納入了他設下的結界中。她的修為遠不及破開帝君造出的結界,長這麼大,她終於成功地被關了一回禁閉。她怒從心底起惡從膽邊生,怒衝衝徑直奔往東華的寢房興師問罪,帝君正起床抬手係外袍,目光對上她怒火中燒的一雙眼,一副懶洋洋還沒睡醒的模樣道:“ 我似乎聽說你對那個什麼比賽的頻婆果很有興趣。”
鳳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拿我的名義將你推進決賽冊子,你輸了我不是會很沒有麵子?”
鳳九心中一麵奇怪這麼多年聽說麵子對於帝君一向是朵浮雲,什麼時候他也開始在意起麵子了?一麵仍然不解地道:“但這同你將我關起來有什麼幹係?”
帝君垂眼看著她,結好衣帶,緩緩道:“關起來親自教你。”
其時,窗外正好一樹新雪壓斷枯枝,驚起二三冬鳥,飛得丈高撞到穹頂的鏡牆又摔下來。東華帝君自碧海蒼靈化生萬萬年,從沒有聽說他收什麼徒弟,誰能得他的教導更是天方夜譚,雖然姬蘅叫他老師,她也不信東華真點撥了姬蘅什麼。這樣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這種閑情逸致想要親自教一教她,鳳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位自己是個識大體懂抬舉的仙,要是能閉關受東華幾日教導,學得幾式精妙的巧招,競技場上力挫群雄摘得頻婆果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掃片刻前的怒容,歡欣鼓舞地就從了。
她從得這樣痛快,其實,還有一門更深層的原因,她分外看重的競技決賽就排在十日後。自古來所謂競技無外乎舞棒弄槍,兩日前她聽說此回賽場圈在王城外,按梵音穀的規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術法來,決賽會否由此而改成比賽削梨或嗑瓜子之類她不擅長的偏門,也說不準。幸虧萌少捎來消息此次並沒有翻出太大的花樣,中規中矩,乃是比劍,但因決賽之地禁了術法,所以評比中更重劍意與劍術。
比劍麼,鳳九覺得這個簡單,她從小就是玩著陶鑄劍長大的。但當萌少拂袖將決賽地呈在半空中指給她看時,望著光禿禿的山坳中呈陣列排開的尖銳雪樁,她懵了。待聽說屆時參賽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樁子上持劍比試,誰先掉下去誰就算輸時,她更懵了。他們青丘沒有這樣的玩兒法。她一大早趕去宗學,原本正是揣著求教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樁子上持劍砍人的絕招。料不到被結界擋了回來,東華像是吃錯了藥,竟要親自教她。
鳳九在被大運砸中頭的驚喜中暈乎了一陣,回神時正掰著豆角在廚房中幫東華預備早膳,掰著掰著靈台上的清明寸寸回歸,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將她禁在此處,果真是如他所說要教她如何在競技中取勝麼?他是這樣好心的人麼?或許真是他吃錯藥,不過帝君他,就算吃錯了藥,也不會這樣好心罷?
鳳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過早膳,膳中似乎自己也吃了幾口,究竟吃的什麼她沒有太注意,收拾杯盤中隱約聽見東華提起這十日禁閉的安排,頭三日好像是在什麼地方練習如何自如走路之類。她覺得,東華果然是在耍她,但連日的血淚中她逐漸明白,即使曉得帝君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需先看看他的路數,將腳底的油水抹得足些,隨時尋找合適的時機悄悄地開溜方乃上策。
辰時末刻,鳳九磨磨蹭蹭地挨到同東華約定的後院,方入月亮門,眼睛驀地瞪大。院中原本的敞闊之地列滿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給她看過的雪樁子,樁高兩人長,橫排豎列阡陌縱橫,同記憶裏決賽地中冰樁的陣列竟沒有什麼區別。院中除那一處外,常日裏積雪覆蓋之地新芽吐綠,一派春和景象,幾棵枯老杏樹繁花墜枝似煙霞,結界的上空灑下零碎日光,樹下一張長椅,帝君正枕在長椅上小憩。鳳九覺得,帝君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閑地曬個太陽,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著頭腦的目光再向冰樁子飄蕩而去時,突然感到身形一輕,立定後一陣雪風刮臉而來,垂眼一望已孤孤單單立在一杆雪樁的頂上頭。不知什麼時候從長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長身玉立在雪林的外頭,操著手抬頭研究了她好一陣,徐徐道:“先拿一天來練習如何在上頭如履平地,明後日試試蒙了眼睛也能在冰樁上來去自如的話,三天後差不多可以開始提劍習劍道劍術了。”又看了她一陣:“禁了你的仙術還能立在上頭這麼久,資質不錯。”
鳳九強撐著身子不敢動,聲音沒骨氣地打顫:“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沒了法術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話方脫口腳下一滑,卻沒有想象中墜地的疼痛。鳳九眨巴著眼睛望向接住自己的東華,半晌,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弄上去想著我會掉下來然後趁機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間,聞言一愣,道:“你在說夢話嗎?”
鳳九垂著眼理直氣壯道:“那你怎麼還抱著我?看,你的手還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了然道:“這麼說,你站得穩了?”不及她回神已然從容抽手,原本鳳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沒什麼支力,隨他放手啪地一聲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積滿了暄軟白雪,栽下去並不如何疼痛,鳳九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碰到東華裝模作樣遞過來扶她的右手。帝君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神中暗藏戲謔,讓鳳九很是火大,別開臉哼了一聲推開他自己爬起來,抖著身上的碎雪憤憤道:“同你開個玩笑,至於這樣小氣麼。”又想起什麼似的繼續憤憤道:“你其實就是在耍我,怎麼可能一天內閉著眼睛在那種冰陣上來去自如。有絕招卻不願意教給我,忒小氣,幸好你從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橫著耍豎著耍罷了,仙壽耍折一半也學不了什麼。”
她仰頭晃腦地說得高興,帶得鬢邊本就插得不大穩當的白簪花搖搖欲墜,待最後一個字落地,簪花終不負所望地飛離發梢,被等待良久的東華伸手險險撈住。帝君垂眼瞧了會兒手中絲絹攢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憶神色道:“我聽說,年輕時遇到一個能耍人的師傅,其實是一件終身受益的事。”
鳳九無言地道:“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書,書上明明說的是嚴厲的師傅不是能耍人的師傅。”
帝君麵上浮出一絲驚訝道:“哦,原來是這麼說的?我忘了,不過都差不多罷。”近兩步將簪花端正別在她的鬢邊,一邊端詳一邊漫不經心道:“你既然想要頻婆果,照我說的做自然沒有錯。雖然這種賽製做個假讓你勝出並不難,但不巧這一回他們請我評審,你覺得我像是個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麼?”
這種話從帝君口裏說出實在稀奇,鳳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種事情你從前做得不要太多……”
帝君對她鬢邊的那枚簪花似乎並不特別滿意,取下來覆手變做一朵水粉色,邊重別入她發中邊道:“那麼就當做我最近為人突然謹篤了吧。”
雖然東華這麼說,但腦子略一轉,鳳九亦明白過來他如此循序漸進教導她,其實是萬無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異,傳說決賽時比翼鳥的女君亦將蒞會,若是做假被瞧出來,再牽連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勢必讓青丘和梵音穀的梁子再結深一層。帝君沒有耍她,帝君此舉考慮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甘。
但,帝君他沒有明說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飾地摸了摸鬢邊重新別好的簪花咳了一聲道:“這麼說還要多謝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這麼下力氣來折騰栽培我。”話罷驚覺既然悟出東華的初衷,這句話委實有點不知好歹,正慚愧地想補救一兩句,帝君已謙謹且從容地回道:“不客氣,不過是一向難得遇到資質愚駑到你這個程度的,想挑戰一下罷了。”鳳九無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飄蕩的一米米愧疚,惡聲惡氣道:“我不信我的資質比知鶴更加駑鈍,你還不是照樣教了她!”
她氣急的模樣似乎頗令東華感到有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道:“知鶴?很多年前我的確因任務在身教過她一陣,不過她的師傅不是我,跟著我學不下去後拜了鬥姆元君為師。”又道:“這個事情,你很在意麼?”
鳳九被任務在身四個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後頭他說的什麼全沒聽進去,也忘了此時是在生氣,下意識將四字重複了一次:“任務在身?”方才雪風一刮,眼中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東華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剛化生時靈氣微弱差點被虎狼分食,知鶴的雙親看我可憐將我領回去撫養,對我有施飯之恩。他們九萬年前臨羽化時才生下知鶴,將她托給我照顧,我自然要照顧。教了她大約……”估摸年過久遠實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過她跟著我似乎沒有學到什麼,聽重霖說是以為有我在就什麼都不用學。”東華近年來雖然看上去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但皆是因為沒有再進取的空間,遠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進取之人這一點一直挺有名,從這番話中聽出對知鶴的不以為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鳳九自問也不是個什麼進取之人,聽聞這番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傷,啞了啞道:“其實,如果我是知鶴,我也會覺得有你在什麼都不用學。”
遙遠處杏花揚起,隨著雪風三兩瓣竟拂到鳳九的頭頂。她抬手遮住被風吹亂的額發,恍然聽見東華的聲音緩緩道:“你麼,你不一樣,小白。”鳳九訝然抬頭,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會。帝君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聊了這麼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練著。”鳳九:“……”東華:“你要一杯麼?”鳳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薄,略有小風,鳳九沿著雪樁子來回數百趟,初始心中憂懼不已,掉了兩次發現落地根本不痛,漸放寬心。一日統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腳擦破三塊皮,額頭碰出兩個包。古語有雲,嚴師出高徒,雖然薄薄掛了幾處彩,卻果然如東華所言,日落西山時她一個恐高之人竟已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東華沏了一壺茶坐在雪林外頭,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風也刮得淺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寬的白綾將她雙眼覆結實,扔她在雪林中依照記憶中雪陣的排列來練習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練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以為是東華臨時增設的考驗,慌忙中伸手扒住一個東西將身子停穩妥。未料及身後一根雪柱突然斷裂,扒住的這個東西反攬了她往一旁帶過,驚亂中腳不知在何處一蹬跌倒在地,嘴唇碰到一個柔軟的物什。
她試著咬了一口,伸手不見五指中聽見帝君一聲悶哼。她一個激靈趕緊扒開縛眼的白綾,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臉,下唇上赫然一排牙印。鳳九的臉唰地一白,又一紅。
半空中連三殿下打著扇子笑吟吟道:“阿離吵著要找他姐姐,我瞧你們這一處布著結界,隻好強行將它打開,多有打擾得罪得罪。”
團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著他們,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嘴裏能塞下兩個雞蛋,震驚道:“鳳九姐姐剛才是不是親了東華哥哥一口?”糾結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麼辦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話罷騰起一朵小雲彩蹭蹭蹭先跑了,連宋君怕團子闖禍,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做一團的他二人兩眼,無奈地亦緊隨團子後,臨別的目光中頗有點好戲看得意猶未盡的感慨。
鳳九沉默地從東華身上爬起來,默默無言地轉身重踏進雪林中。步子邁出去剛三步,聽見帝君在身後正兒八經地問:“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該說一聲咬了你不好意思?”這聽似正直的嗓音入耳卻明擺暗含了調笑,調笑人也能這麼理直氣壯的確是帝君的風格。鳳九沒有回頭,幹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東華靜了一陣,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鳳九跌了一下,回頭狠狠道:“騙你我圖什麼?”東華沉思了一會兒,疑惑地道:“騙人還需要圖什麼?不就是圖自己心情愉快麼?”鳳九:“……我輸了。”
第三日,經前兩日的辛苦錘煉,鳳九對“如何閉著眼睛在雪樁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訣,熏熏和風下認認真真地向著健步如飛這一層攀登。好歹念過幾天書,鳳九依稀記得哪本典籍上記載過一句“心所到處,是為空,是為諸相,是以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將這句佛語套過來,覺得此時此境所謂諸相就是雪樁子,能睜著眼睛在雪林上大開殺戒卻不為雪樁所困才算好漢,她今日需練的該是如何視萬物如無物。她同東華表達了這個想法,帝君頗讚許,允她將白綾摘下來,去了白綾在雪樁上來去轉了幾圈,她感到頗順。
成片的杏花燦若一團白色煙雲,想是帝君連續兩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煩了,今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搞來好幾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頭興致盎然地捯飭陶件。因帝君從前製陶的模樣如何鳳九也看過,向來是專注中瞧不出什麼情緒,今日做這個小陶件神色卻略有不同,她練習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處望了一回、兩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時一不留神就從最高的那根雪樁子上栽了下來,但好歹讓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個瓷偶。
這一日她統共隻栽下去這麼一次,比前兩日大有進步,晚飯時帝君多往她飯碗裏夾了兩筷子清蒸鮮魚以資獎勵。她原本想趁吃魚的空擋裝作不經意問一問帝君白日裏製的到底是個什麼瓷偶,奈何想著心事吃著魚一不小心半截魚刺就卡上了喉嚨,被帝君捏著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陳醋才勉強將魚刺吞下去,緩過來後卻失了再提這個問的時機。
帝君到底在做什麼瓷偶,臨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這個問題。據她所知,東華親手搗鼓的陶器頗多,但瓷偶卻從未見他做過。白日裏她因偷望東華而栽下去鬧出頗大的動靜,東華察覺後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陣,而後幹脆施然換了個方向背對著她,她不曉得他到底在做什麼。但是,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那麼,要不要幹脆半夜趁東華熟睡時偷偷摸進他房中瞧一瞧呢?雖然說她一屆寡婦半夜進陌生男子的寢房於禮不大合,不過東華麼,他的寢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兩回,簡直已經像她家的後花園了,那麼大半夜再去一次應該也沒有什麼。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鳳九腰酸骨頭痛地一邊尋思著這個主意一邊醞釀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兒就悄悄地潛進東華房中,但因白日累極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墜入沉沉的夢鄉。
不過終歸心中記著事,比之前兩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過半時耳中隱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徐徐而來,少頃,推門聲幽然響起,踱步聲到了床邊。這種無論何時都透出一種威儀和沉靜的腳步聲,記憶中在太晨宮聽了不知有多少次,鳳九迷蒙中試圖睜眼,睡意卻沉甸甸壓住眼皮,像被夢魘縛住。
房中靜了一陣,鳳九茫昧地覺得大約是在做夢罷,睡前一直想著夜半潛入東華的寢居,難怪做這樣的夢,翻了個身將被子往胳膊下一壓繼續呼呼大睡。但恍惚間又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再次進入沉睡之際,鼻間忽然飄入一陣寧神助眠的安息香,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靈台糊塗到底。唯有一絲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陣細微響動,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爐焚香罷?明日早起記得瞧一瞧香爐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約就能曉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著半夜過來照顧過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床榻突然一沉,這張床有些年成,喑啞地吱了一聲,在這喑啞一吱中,鳳九感到有一隻涼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額頭,沿著額頭輕撫了一下,白日裏額頭上摔出的大包被撫得一疼,她心中覺得這個夢境如此注重細節真是何其真實,齜著牙抽了一口氣,胡亂夢囈了一兩句什麼翻了個身。那隻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過安息香悠悠然飄到鼻尖,她打了個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來。方才那隻手沾了什麼藥膏之類往自己碰出包的額角上來回塗抹,她覺得手指配合藥膏輕緩地揉著額頭上這個腫包還挺舒服,這原來是個美夢,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層。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經散瘀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裏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著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盞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將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個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著袋口的繩子係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將花瓣泡成花泥,顛顛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為什麼,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將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心中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將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後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隻做過這麼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為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製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著花膏將白日裏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顫。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顫中退了幾分,再次試著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著似乎並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卻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就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發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淩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麼懶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麼的端正嚴明,總能將一頭飄飄銀發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為什麼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鬆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為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歎著氣自答,他的確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麼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並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罷?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製,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將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麼嚴實後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讓得如此從容,鳳九著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著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