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世迷離(3 / 3)

太皇太後報完了禮單,坐在炕上看她往帖子上謄抄。她膝蓋並的緊緊的,上半身腰背筆直,微側著頭,筆杆子在包著白絹布的手上抓著,掌心虛攏,三根手指靈動異常。太皇太後和塔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真像個做學問的樣子。明治皇帝極偏愛她,讓她和兄弟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是小時候練下的童子功,架勢不在話下。

樣子看著好,也不知寫得怎麼樣,便由塔嬤嬤攙著過去看。她的字跡娟秀,通篇的蠅頭小字工工整整,竟是正宗的簪花小楷。太皇太後輕輕勾了勾唇角,頗滿意的樣子。通嬪也在一旁說好,她虛應了兩句,繼續埋頭抄寫。太皇太後對通嬪一笑,“別鬧她,咱們坐下說話。”

通嬪在帽椅裏落座兒,窩著不太舒服,就腆起了肚子。太皇太後說腰裏不能空,叫人卷了氈子給她墊上,問道:“說是二月裏的事,怎麼這會子大得這樣?莫不是兩個吧?要是真那樣就是上上大吉的了,宮裏這麼多嬪妃,還沒人生過雙胞兒,你這一胎要是兩個,那就是大功臣,要叫你們萬歲爺重重地賞你才是!”

通嬪笑道:“借老祖宗吉言,奴才真能得個雙胞,那就是奴才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後賞了碗冰糖銀耳給她,“最近皇上可來瞧過你?”

這麼一問問到了通嬪的痛處,自打萬壽節上匆匆見過一麵之後,那位主子爺有一陣子沒上長春宮去了。偶爾打發禦前總管太監來問一聲,看缺什麼短什麼打發人辦,自己整日躲在養心殿不露麵。她去過兩回想見一見,都叫太監攔住了,說沒有萬歲爺的吩咐不讓進。後來聽說皇上近來寵幸永和宮的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綠頭牌子,氣得她什麼念想也沒了。

後宮佳麗三千,圍著一個男人轉,他今兒和你一頭睡,轉天連你叫什麼都忘了,這是身在大內的悲哀。還不能有怨言,丈夫不是你一個人的,是大家的,你有什麼資格不痛快?別以為自己懷了身子就能有什麼特權,皇上兒女多了去了,十個皇子,十四個帝姬。孩子生下來也輪不著自己帶,眼光不開闊,隻盯著腳前這一小片,連活著都沒什麼勁兒。所以得看開了,花無百日紅,大家都一樣,半斤對八兩,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通嬪眼裏的愁雲一閃而過,複又笑著說:“皇上政務忙,我那兒又沒什麼要緊事兒,好吃好睡的,他自己來不了,常叫李玉貴來瞧我的。”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你們萬歲爺不容易。人都說知足常樂,像你這樣胸襟的才能在宮裏活得好。要是見天兒的找不自在,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弄垮了身子也沒人心疼你,就成了自作孽了。”

通嬪道:“老祖宗說得極是!我是個一腔子到底的人,肚子裏也沒什麼彎彎繞,想著和姊妹們一團和氣就是最好的。”

太皇太後聽了愈發撞到心坎上,“正是呢!人都說讀書人難纏,你是個例外的。”

通嬪掩著嘴笑,“太皇太後抬舉奴才!如今咱們西六所不光我能寫字了,還有老祖宗跟前的錦書姑娘呢!塔嬤嬤會調理人,慈寧宮裏的宮女子個個水蔥似的。”

塔嬤嬤聽通嬪提起自己,方才插話道:“小主快別往奴才臉上貼金了,都是姑娘們伶俐。”

太皇太後往桌前看,錦書仍是一絲不苟的仔細模樣。帖子抄得長了,順著右手邊一點點地垂下去。太皇太後有些奇怪,這十來年她一直在掖庭待著,那裏的活又重又累,想也沒時候讀書練字,這手漂亮的小楷長久不寫是怎麼保持得這麼囫圇的?便問錦書,“掖庭那兒也有這種寫字的差使嗎?”

錦書停了筆站起來,“回老佛爺話,有時候雜役房出入賬要記檔,碰上管事的忙,就吩咐奴才幫著料理。”

太皇太後垂下眼皮子,“怪道呢,原來是一時也沒落下,方不曾荒廢了這手好字。”

錦書被嚇了一跳,忙跪下磕頭,“奴才死罪!”

太皇太後擺了下手,“沒什麼,起來吧!這是自小就會的,跌跤都跌不掉的東西,會就是會,我倒不喜歡別人欺瞞我。往後你又有新差事了,但凡有帖子手諭要出,就都交給你了。”

錦書屈屈膝,應了個“是”,複坐下撿了筆接著謄寫。

太皇太後又對通嬪道:“你們可議了年初一怎麼過?”

在宮裏,三十比平日略隆重些,年初一才是正經大日子。晚上有個大宴,皇帝皇後親自侍膳,給太皇太後、皇太後斟酒布菜。妃嬪是沒有資格參加的,隻能自己想法子找樂子,通嬪道:“咱們議了,到建福宮去,章貴妃做東,請咱們吃席。”

太皇太後笑道:“那敢情好!隻是章貴妃身子不爽利,怕又累著。”

通嬪道:“老祖宗放心吧,我今兒去瞧了,已經大安了,說是計劃照舊。”頓了頓又道,“一眾姊妹都去,隻永和宮的多貴人告假,說近來頭暈,不去湊趣兒了。”

太皇太後臉上有些不悅,“有病就叫禦醫診治,什麼了不得的大病,大禧的日子要告假?章貴妃前陣子病得那樣還日日來請安,那叫識大體,偏她嬌貴,頭暈得起不來炕了不成?”

通嬪知道太皇太後素來討厭褲襠底下插令箭的,這麼順嘴一提,見她果然冷了臉子,暗裏高興不已。又要裝好人,又要接著埋汰,舌頭打著滾道:“老祖宗別氣,多貴人進宮時候短,年紀又小,近來聖眷正隆,許是累著了。”

太皇太後一哼,“聖眷正隆更要小心做人,她是個什麼位份,拿喬得這樣!”

通嬪應道:“老祖宗教訓得是。”

說話間聽見宮門上太監扯著嗓子通傳,“皇上駕到!”

錦書一怔,正在硯台裏蘸墨的筆頓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看見通嬪由人扶著站起來,便連忙擱了筆起身。才站定,眼尾掃見宮女打起軟簾,一道明黃的身影跨進了偏殿。她低頭和眾人一同肅拜,隻聽皇帝恭敬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她一顫,覺得背上寒毛都豎起來,背心裏冷一陣熱一陣,汗涔涔仿佛生了大病。那聲音和藩王晚宴上對對子的聲音重疊,在她腦中循環放大,她神思混沌,耳中隻剩窗紙上北風相撲,發出的簌簌之聲。

太皇太後笑道:“皇帝怎麼這會子來了?”

“上半晌聽說皇祖母身上不好,孫兒心裏惦念,批完了折子就上趕著來瞧瞧。”皇帝邊說邊解了頸下係的閃金長絛,崔貴祥忙上前替他脫了大氅,接在手裏。他見屋裏人跪了一地,便道,“都起來吧。通嬪也在?”通嬪道是,甜甜地笑。

太皇太後叫人搬杌子來隨身放著,指了指道:“坐吧,難為你惦記我,這會子都好了。東籬說漠北又有八百裏加急,可是出了什麼事?”

皇帝道:“北方有戰事,韃靼人擾我邊境,燒了戍邊的兩座連營大寨。皇祖母別憂心,孫兒已讓軍機處擬詔,令寧古塔駐軍渡斡難河清剿。韃靼六年前潰敗,元氣大傷,如今隻剩些殘部,成不了大氣候。老祖宗隻管放心,不日便會有捷報自盛京發回。”

一字一句豪氣萬端,聲聲敲打在錦書腦仁兒上。宇文瀾舟原就是將才,天下到了他手上之後大治北方,明治時候割讓的土地如數收回,將那些蠻子都趕到斡難河以北,這確實是她父親無法企及的。這些年來的文治武功也令四海臣服,她悲哀地想,天下人大概都把大鄴朝忘到脖子後頭去了,老百姓就是這樣,隻要日子富足,哪管那些民族大義,橫豎誰做皇帝都是一樣的。

太皇太後聽了皇帝的話勸慰,“政務雖忙,也要保重聖躬,該歇著就歇著,可別沒日沒夜的,一口吃不了一個餑餑。”

皇帝躬身道是,視線不經意劃過書案上的帖子,滿目皆是女兒家的閨閣楷書,含蓄細致並且秀美,遂道:“這是誰寫的?不像是通嬪的字跡。”

錦書一凜,心頭突突直跳,愈發把頭低下來。

通嬪一笑,“皇上說得是,的確不是奴才寫的。”

太皇太後篤悠悠道:“皇帝眼力好,我才得著個伶俐人兒。”往錦書方向一比,“就是那丫頭。”

皇帝微一頓,哦了聲,並未再追究。又對太皇太後道:“節下忙,好多顧念不上,今年寒食在二月,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等開了春,天暖和了,海子邊的柳樹也發了芽,孫兒陪皇祖母遊湖去。”

承德帝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對政務處置毫不手軟,排除異己時或打或殺,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縱然鐵腕,卻以孝出名。都說孝順的人壞不到哪裏去,顯然他屬於第三類人,也許隨便能讓人琢磨透了的,就做不了帝王了吧!

錦書始終低著頭,也沒有需要近身伺候的差事辦,所以未能得見天顏。皇帝和太皇太後說了會子話,便起駕回乾清宮去了。

太皇太後謹遵祖訓,晏起則家敗,每日寅時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宮的宮門已經下了鎖,錦書和另一個做粗使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放在門口備用。一群當天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門外候著,天還沒亮,又開始灑鹽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風呼呼地刮,卷著雪沫子掃進廊下,眾人凍得直哆嗦。

大家仔細聽寢宮裏的動靜,掐著時候差不多了,隻聽侍寢的春榮故意高聲喊“老祖宗吉祥”,那是個暗號,大家知道太皇太後坐起來了。門內值夜的兩個宮女打開了半掩的大門,放其他人邁進寢宮門檻,值夜的連同當天當值的齊齊整整向寢室裏請安。太皇太後寢宮的門簾挑起了半個,因為前一天總管已經囑咐了錦書該當的差事,她低頭跟司衾宮女進去,用銀盆端熱水來。春榮絞了熱帕子給太皇太後淨臉,對錦書一使眼色,錦書退到一旁打開了遮燈的紗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見風雪裏有個人頂著黃雲龍套包袱進宮門,那是太皇太後的梳頭太監劉保。太皇太後移駕過去,經過正門往外一瞥,隻見漫天飛雪,奇道:“不是說今年節氣來得早嗎,眼看著要過年了,這雪下得沒邊了。”

塔嬤嬤道:“翻過皇曆,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裏,二月就清明了。這會子冷,興許一出太陽就暖和了。”

太皇太後笑道:“二月清明滿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們萬歲爺的福澤。”

眾人諾諾稱是,扶了太皇太後坐下。錦書昨兒聽說太皇太後這兩日腳有些浮腫脹痛,便在旁邊請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給您搬個杌子來踩著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沒那麼疼了。”

太皇太後看她一眼,對塔嬤嬤道:“這孩子倒仔細,我瞧著有你當年那股勁頭。”

塔嬤嬤笑著點頭,對錦書道:“去吧,老祖宗準了。”

錦書道是,搬了矮杌子來給太皇太後墊在腳下。小心把兩隻腳抬上去,隔著一層薄薄的襪子觸到腳踝,隻覺綿軟虛浮,便壯了膽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給您拿艾草紅花泡泡腳吧,等泡得渾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腫就會消很多的。”

塔嬤嬤看太皇太後臉上並沒有不悅,方道:“你長在宮裏,哪裏知道這些的?”

錦書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從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讓宮女給她配這兩味藥來。”話出了口突然一驚,這是犯大忌諱了,拿亡國的太後和當今太皇太後比,是為大不敬,夠殺十次頭了!腿彎子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失言,奴才萬死!”

太皇太後沒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後曾是兒女親家,彼此也熟悉,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起來吧,快過年了,不興說這個!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上太醫院抓藥去。”

太皇太後梳妝完畢,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換上大袖通袍和鳳屐,由塔嬤嬤攙扶著往最東頭的靜室禮佛參拜,等出來後就要往三明兩暗正中的那間,接受一眾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這一陣忙活開了。掃院子,收拾遊廊,擦地抹桌子,裏裏外外全是人。錦書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轉到抄手廊子裏幫別人擦圍欄,春榮看見了招呼她過去。

春榮是掌事,指使下麵人脾氣很大。錦書剛才看見她咬牙切齒地罰小宮女,心裏不免有點發怵。挨過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麼吩咐?”

春榮倒不像對別人那樣疾言厲色,隻不過為了做給別人瞧,也還故意繃著臉,“你別幹那些雜活了,伺候老佛爺是正經。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時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學。塔嬤嬤發了話,過會子讓你到太醫院領藥交給司浴的綠蕪,回來後別管旁的事兒,看著苓子怎麼當差就成。”

錦書屈腿道是,春榮看著她,眼裏隱有溫和的光。她知道春榮心眼是好的,便對她抿嘴一笑,兩個梨渦深深的,透著恬淡的歡愉。春榮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裝模作樣咳嗽一聲,繞過她往偏殿指揮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時,太皇太後回到偏殿裏歇著,苓子伺候著吸了兩鍋煙。敬完了煙輪著敬茶的伺候,她們就悄聲退了出來。苓子看左右無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囑咐,“你抓的藥是艾草和紅花,艾草不打緊,紅花可千萬要仔細。從壽藥房出來就好好看緊了,半點不能漏。叫禦醫寫方子按分量抓,回來送給綠蕪時再過過秤,寧可多費些手腳,比不明不白丟了小命好。這宮裏……人心隔肚皮。”

錦書應了記在心上,過去和崔貴祥告假,崔總管看了看天,“雪這麼大!你得上乾清宮,禦藥房在乾清宮東南側的廡房內。”又低聲招呼小宮女,“大梅子,把後出廊上的傘拿來。”

錦書忙道:“謝謝諳達,我自己去拿,不麻煩大梅了。”說完一溜煙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後倚著軟墊看窗外,風雪滿天,不知是雨還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劈啪作響。炕臨著窗戶,宮內的人事一覽無餘。她看著錦書往宮門上去,風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擺,露出裏頭夾褲的褲腿。人又瘦弱,撐著傘搖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嬤嬤順著太皇太後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一個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夾道裏去了。太皇太後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情緒,塔嬤嬤把宮女們新打的絡子給她瞧,一麵道:“這幫子丫頭的手真是巧,編什麼就是什麼。”撿了個燕子香囊遞過去,“這是錦書做的,我看這孩子是個聰明人,也討人喜歡,老佛爺瞧呢?”

太皇太後把玩了一陣把香囊放回去,慢聲慢氣道:“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仔細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點歹心來,那也不必顧念太子了,留著是個禍害。”

塔嬤嬤心裏極明白,太子於她來說也是個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後疼他的心是一樣的,對錦書自然處處留意提防,不在話下。

出了永康左門,夾道裏的風更大。錦書勉強撐著傘往乾清宮去,雪裏夾著冰雹,簌簌地落到傘麵上,又紛紛地彈落開去。等進了的月華門,走到廊廡下合傘,往外一看,天陰沉得要壓下來一般。雪停了,隻下雹子,一個個雀兒蛋大小,密密地砸在台階上,把壇子裏栽的耐冬打得東倒西歪。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往宮裏去,上書房裏有朗朗的讀書聲傳出來。她微有些恍惚,這個地方有好些年沒來了,以前自己也和兄弟們在這裏念書習字,如今人麵不知何處去,隻剩下她孤零零一個。父親不在了,她從主子淪為了奴才,再踏進這裏,早已物是人非。

哀哀歎口氣,這會兒不是感慨的時候,耽擱了差事回頭不好交代,便繞過上書房往廡房裏去。跨進南三所的門,隻看見大堂正中間掛著很大的一個“壽藥”的提匾。東邊靠牆是一溜案幾,西邊是一個高至屋頂的大藥櫃子,櫃台上的一盞燈搖搖曳曳照亮了大半個屋子。環顧整個壽藥房,內外隻有一個人,在藥櫃前站著,麵前放著一個大臼,右手拿著戥,左手正捏著一張方子在燈下看,聽見有人來,連頭都沒抬一下。

錦書一時不知怎麼開口,那人戴著貂鼠的暖帽,穿著深藍色的琵琶襟馬褂,一味低著頭,也看不出是什麼官職。她隻得福了福道:“給大人請安了!我是慈寧宮的宮女,來給太皇太後抓兩味藥。”

那人終於抬了眼皮看過來,目光冷冷的,比外頭的雪還凜冽三分。一張臉無喜無悲,雖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卻掩不住那堂堂的好相貌。眉含遠山,目藏千秋,她這樣美人窩裏長大的都忍不住一歎,隻覺滿目的晃眼,什麼宋玉、潘安、蘭陵王,大概都不及他一半吧!這樣的人怎麼在這太醫院裏供職呢?錦書覺得可惜,他應該抱著琴徜徉山水間才對,在這太醫院裏苦熬六年,白糟蹋了。

那人見她隻顧出神,便開口道:“太皇太後抱恙麼?”

錦書聽他鼻子齉著,似乎是染了風寒。果然是醫者不能自醫,也不甚在意,隻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這兩日有些浮腫,前兒已經有太醫請過脈了,今兒抓兩味藥泡足。”

那人的視線又落在藥方子上,悠悠然道:“沒在慈寧宮見過你,你叫什麼?”錦書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剛到慈寧宮當差的,叫錦書。”

那人複抬頭看她,緊抿著唇,眼裏有探究之色。錦書被他這麼一瞧頓覺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心裏惶惶地跳,像被人捏著了什麼把柄似的。這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勞大人替奴才抓藥,奴才好回去交差。”

那人放下藥方和戥子,又去杵藥,因為沒墊軟墊子,把櫃台杵得砰砰響。垂眼看著臼裏,淡淡道:“要抓什麼藥?”

錦書心頭不大舒服,不明白太醫院的醫正怎麼會傲慢得這樣。轉念一想,人家是帶著病當值,得體諒人家。再說人在屋簷下,他就是晾著你,你也得等著不是!就斂神好聲好氣地回話,“奴才來配艾草和紅花。”

那人上揚著調子嗯了一聲,“宮裏的紅花是禁藥,怎麼打發你來抓?崔貴祥呢?”

錦書靠門口站著,門外的風吹進來,吹得背上涼颼颼的。一麵歪著頭心裏咋舌,這個太醫膽兒夠大的,不論宮裏的醫正或侍衛,就連朝廷裏的軍機大臣,看見太皇太後宮裏的總管也得客客氣的,這個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這份膽色還真是值得佩服。

“問你話呢,怎麼不答應?”那人見她走神便催促。

錦書忙道:“崔諳達節下忙,就讓奴才來。大人把分量寫在紙上,回了慈寧宮由姑姑再過秤的,壞不了規矩。”

那人杵得發了汗,順手摘了頭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頭烏黑密實鬢角分明的發,愈加顯得龍章鳳質,眉眼如畫。那五官雖美,卻無半點女氣,滿滿盡是昂揚之態,錦書又忍不住評頭論足一番,套句戲文裏說的: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就是那種天下盡在我手的氣概!

長得是不錯,就是脾氣差了點兒,把她當擺設一樣。錦書耐著性子又給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著交差,請大人行個方便。”

那人眼一橫,“急什麼,沒見這兒正忙著嗎?”

錦書無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會兒,奴才來給您杵藥吧!”

那人聽了也不客氣,直接將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塊兒。”

錦書應個是,把臼往邊上挪了挪。滿以為他騰出手來了就能給她抓藥了,誰知那人從櫃台後頭走出來,往旁邊聽差房的椅子裏一坐,喝著暖壺裏的茶,烤著炭盆裏的火,悠閑地合上眼打起盹來。

錦書咬著嘴唇頗感委屈,他這一歇要歇多久?她還急著回慈寧宮,如今有的是眼睛盯著她,就是針鼻兒大的錯處也夠她受的,這太醫是存心難為她嗎?心裏嘀咕著,手上就使了把勁,握著杵把銅臼搗得咣當亂響。

那人半眯著眼恫嚇,“這是給皇上的藥,你使那麼大的勁兒把臼捅破了,灑了一點兒藥,殺你的頭!”

錦書脖子後頭一涼,不由放輕了手腳。憋了一會兒想再求求,剛要開口,那位太醫道:“你老家哪裏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瘡疤似的疼了一下,低頭道:“京城的。”醒了醒神,覺得應該和他套套近乎,興許他一高興就給她抓藥了,便阿諛地問,“大人是哪裏人?”

“我?”他琢磨了會兒,“我老家是南苑的。”

錦書暗裏咂嘴,原來是南苑人,難怪那麼傲氣。她覥臉笑了笑,“大人進宮幾年了?”

他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著頭,視線落在屋頂正梁的花開富貴刻花上,沉吟片刻喃喃,“到明年五月就滿九年了。”

想來承德皇帝改年號那會兒就做太醫了,官職一定很高,難怪派頭那麼大呢!錦書惦記著事兒,也實在是耗不起,隻得央道:“大人,奴才還有好些差事要當,求大人給奴才開方子抓藥吧!禦藥房沒別的太醫,勞您大駕,奴才感激不盡。”

那位卻是個穩如泰山的人,憑你怎麼說,隻管喝茶翻醫書,嘴裏道:“把這罐藥杵完了再說。”

錦書急火攻心,心想傻等著也不是辦法,這一耽擱得耽擱到多早晚去?就把銅臼一放,肅了肅道:“既然大人眼下忙,那奴才往儲秀宮的禦藥房去,奴才告退了。”

那人見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來,我說不給你抓了嗎?脾氣倒不小!”

他悠悠離了椅子走過來,錦書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開四衩的,心裏猛然一跳。大英以開衩為貴,平民隻許穿“一裹圓”,官吏士庶開兩叉,隻有皇室宗親才開四衩。敢情這位是宇文家的人,那長了這麼張臉就不足為奇了。

他提起筆在硯台裏蘸了蘸,隨手從左手邊的一摞紙裏扯過一張,鋪平了拿鎮紙壓好,邊寫邊道:“開五帖,艾草各二兩,紅花各八錢,使著好了再來。”

錦書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在思忖他到底是什麼人,莫非宗親裏有人在太醫院供職麼?又不能問:隻得屈了屈腿,“多謝……大人。”

那雙手保養得很好,白皙細膩,骨節修長有力。字也漂亮,是臨的董其昌,出規入矩,放斂自如。錦書看著那手字,突然有個念頭壓抑不住地躥上來,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親隻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地打量他,隻是他始終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覆蓋住了瞳仁,她壯著膽子試了幾次無果,頓覺喪氣。

紅花在藥櫃的最上層,那人拿著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練地稱了四兩下來,直接倒在紙上包好,緩緩道:“我這兒不分了,你拿回去過了稱再說。”

錦書應個是,又趁著行禮的當口躬身窺探。那人似乎察覺了,一斂眉,忽然抬頭直視她,麵上似有不耐,沉聲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麼?”

果然有那金燦燦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裏去。錦書一驚,總覺哪裏不對,也沒多想便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該死。”

一抬眼,竟見那皂靴上繡了花紋,分不清是龍是蟒,張牙舞爪。再看那袍子下擺,橫幅的八寶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紋裏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駭,方想起來,他雖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沒變。為什麼她先前沒聽出來,一根筋的以為凡是在太醫院裏的都是太醫?早聽說皇帝常愛倒弄藥材,以前隻當是謠傳,誰知真有這樣的事!怪道南三所裏沒人,想是都給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學秦始皇煉長生不老藥麼,為什麼連個把門的太監都沒有?

她腦子裏霎時亂哄哄絞作一團,就像被滿盆冰雪兜頭澆下,五髒六腑瞬間冷了個透骨。

皇帝眯眼看她,她趴在地上,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子微微擺動,頭深深低著,紫褐色的衣領下露出的一片頸子,白若凝脂。磕了頭道:“奴才唐突,驚擾了聖駕,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藥餜子包好,淡漠道:“起來吧,你是第一個敢催朕的人。”

錦書站起身退到一旁,聽見這話打了個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萬歲爺在此。”

皇帝將五包藥用細麻繩捆紮好,一舉一動像模像樣。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說不定能成個好大夫。想起她前頭的不恭,有意拉長了臉,“照你這麼說,倒是朕的不是了?”

錦書窒了窒,心道一口一個“我”,又親自在這裏杵藥。當年自己雖見過他,到底離了十來丈遠,看了個大概,隻記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臉卻沒看清。這回算是頭一趟見,認不出也在情理之中。遂躬了身道:“奴才萬萬不敢,奴才原在掖庭當差,是昨兒才到慈寧宮的。頭裏沒有福氣得見天顏,請主子恕奴才有眼無珠。”

皇帝背手站著,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錦書?朕記得你,你是那個會寫字的宮女。”

錦書心頭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記得你,你有什麼理由不記得朕?她不明白,這人有這樣強悍的氣勢,為什麼在她父親腳下三跪九拜的時候,也能做到從容而卑微?這就是帝王心麼?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麵前,她卻連一點底氣都提不起來,隻消他一個眼神,自己就丟盔棄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敬畏,多麼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應該是最沒出息的亡國帝姬了吧!

想著想著有些惱羞成怒,什麼叫“朕記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麼可能忘了?偏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分明踐踏她的尊嚴,雖然她早就沒什麼尊嚴可言了,卻也不願被他這樣戲弄,於是她昂起了頭,大義凜然道:“萬歲爺好記性,我是錦書,慕容錦書!”

皇帝明顯一怔,“慕容……錦書?”

錦書勾唇笑了笑,“我是大鄴明治皇帝的女兒,封號是太常,萬歲爺應該聽說過吧!”

皇帝哦了聲,撫著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鞏的女兒,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進紫禁城時你才七歲,如今長得這麼大了。”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仇恨,沒有憐憫,不帶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過交集似的。

錦書有些出乎預料,她原以為他會發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殺頭,貼個告示詔告天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來劫法場……誰知他竟沒有,讓人覺得詭異。

皇帝慢慢在室內兜圈子,半昂起頭道:“那麼依你看,朕和你父親,誰更適合做皇帝?朕是順應天命,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你父親為帝時,誌、謀、術、決、學,他占了幾條?”

錦書原本還是氣焰高漲的,被他這一問,霎時蔫了一大半。她父親在位時,風花雪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維。他可以寫一手氣勢恢宏的書法長卷,卻治理不了江南擾民的匪寇。大鄴時的確國運衰弱,宇文瀾舟的能力不可否認,經他這幾年整頓,百姓的日子應該比他父親當政時強了許多,誰還在意他的皇位來得光不光彩。隨便拉個人來問,定會說承德帝更適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兒,哪裏有說自己父親不好的道理?她梗著脖子搶白,“我皇父是個仁君。”

皇帝嗤地一笑,“果然是仁君,仁得連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讓人!聽說處理朝政時他拿不定主意,便讓後宮的妃子抓鬮。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這不荒唐嗎?你父親不是個好皇帝,書畫造詣再高,不過不務正業罷了。”

錦書語塞,氣得瑟瑟發抖。若論動武定是打不過他的,剩下動嘴皮子,自己本來嘴就笨,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隻有憋得麵紅耳赤,使勁絞自己的手指頭。

皇帝拿眼乜她,看她鼓著兩腮,雙眼含淚的樣子隻覺好笑。暗自盤算著,不知再說上幾句才能叫她哭出來,便背著手再接再厲道:“單說誌,何為誌?上及天,下通地,氣魂寰宇,剛柔並濟,度眾生,平天下,方為誌。無誌,不君。無誌而位極,家國大禍!你說,朕的話對不對?”

錦書滿心的悲苦,對不對又有什麼關係,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話誰敢反駁?

皇帝踱到高案前,幽暗的火光照著袖口的掐絲襴紋,一圈一圈,泛出沉重的光暈,突然回身道:“朕問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晝現在哪裏?”

錦書的心忽悠一墜,提起永晝,那是她的軟肋,再強的氣勢也被瞬間澆滅了。她腦子裏清明起來,原來她還是她,言語上一點微不足道的反抗,能爭取到什麼?人在矮簷下,不識時務隻會撞得頭破血流。唯有自己退了一步,自保才有以後,因低眉順眼地欠身,“奴才不知,奴才深居宮中,同宮外沒有任何聯係,並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皇帝在她麵前不覺得有什麼可避諱的,直言道:“這九年來他下落不明,朕心甚憂。慕容家隻剩你們姐弟了,為免橫生枝節,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說,朕不傷他性命。隻要他馴服,朕賜他錦衣玉食,讓他做個閑散王爺,也好叫你們姐弟團聚。”

先封個王,然後圈禁起來,再尋錯處,或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加害,帝王鏟除異己不都是這樣的嗎?要是信了他的話才會大禍臨頭!此時雖不知永晝的去向,隻要他還活著,不論在哪裏,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頭至少還有自由,若聽信了他的話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還得花上大力氣。

皇帝嘴角緊抿,見她低著頭默不作聲,也知道她在想什麼。行至門前往外看,風停了,雪愈加綿密,紛紛揚揚如扯絮一般。遠處的屋宇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白,天地間茫茫一片,寂靜無聲。

啪的一聲爆炭,虧得炭盆用銅絲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濺出。錦書卻被嚇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對上皇帝的視線,隻見他麵沉似水,慢慢道:“大英的元氣才剛恢複,若有戰事,百姓受苦。朕既然答應,你就不必有顧慮。”稍一頓,指了指櫃台上紮成一串的藥道,“你去吧,太皇太後跟前緊著心當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饒你。”

錦書將藥抱在胸前,肅了肅,卻行退至門外。皇帝站在門前,隻見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漸行漸遠看不清了,唯見漫天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