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係我一生心 負你千行淚(3 / 3)

阿克敦紮地一跪,膝行了好幾步上前,眉開眼笑道:“主子,有好信兒!韃靼人從裏頭鬧起來了,幾個部族死傷太多,頭人們主張停戰議和,慕容十六死撐著不答應,有一個翼反出來,渡斡難河投奔寧古塔駐軍了。”

皇帝大喜,傾身指派禦前的人給他們看座,隻問:“打探到貴妃的消息了沒有?這會子人在哪裏?”

富奇也是精神振奮,因笑道:“奴才也盤問過那降將,說先前在喀拉亥衛,他們叛變了,老十六八成要往克塞都部撤退,那裏是韃靼軍最後的防線,再往後就是朵顏湖,到別人地頭上了。”

阿克敦挺著上身說:“主子,請主子給奴才五千輕騎,奴才帶著巴圖魯們把主子娘娘救出來!”

皇帝心裏自然是歡喜的,瞧見了曙光總比兩眼一抹黑的好。隻是深入韃靼腹地非同兒戲,反複審度了沉吟道:“別莽撞,隻怕是詐降。明成祖那會兒的邱福就在這上頭吃了虧,要仔細部署,確保無虞了再出兵。”想了想道,“和那韃靼族長說,隻要是真心歸順,剿滅弘吉殘部後朕給他記軍功,封他個三等公,任喀爾喀總兵,叫他吃朝廷俸祿。”

富奇和阿克敦忙離座兒插秧叩地,卻行退出行在傳話點兵去了。

皇帝一頭謹慎,一頭又難掩對錦書的思念,終究是不能聽下頭人的規勸,親自率兵進軍了克塞都部。

莽莽荒漠,百草皆哀。放眼一看,黃沙連天,一輪紅日緩緩落入地平線,穹隆盡頭餘暉暗淡,赫赫揚揚馬蹄疾踏,一隊騎軍朝韃靼縱深處逼去。

狂奔百餘裏抵達盧梭河,皇帝勒馬觀望,韃靼軍帳在暮色中林立,初略一數有七八十座,繁星一樣拱衛在王庭四周。

才入夜,漠上氣候惡劣,帳篷邊上燃起了三三兩兩的篝火,木炭爆裂的聲音隨風傳過來。皇帝抑製不住興奮,手都微微打起了顫。錦書就在那裏,再逼近幾步就能看見了……

突然有尖銳的哨聲響起來,原來是叫放哨的韃靼軍士發現了。皇帝舉起馬鞭奮力一揮,直指湖畔王庭,“女人和孩子留下,男人一個不剩,給朕狠狠地打!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朕這裏重重有賞!”

眾將卒得令,先是一陣排槍,“嗵嗵嗵”鐵砂子橫飛,韃靼人倉皇出迎,還沒摸著頭腦,立時就被打死了十幾個,餘下四散逃竄,恍如驚弓之鳥。

“殺賊!萬歲爺有賞!”

聲勢如山崩地裂,南軍五千鐵蹄潮水一樣湧向韃靼大營,這五千人半數是南苑巴圖魯,半數是漢軍旗下侍衛,都是在古北口大營操演練就的單打獨鬥的人精兒。此時殺紅了眼,見男人就砍,見帳篷就燒,簡直像地獄裏爬上來的魔鬼。

王帳裏賽罕才生孩子,嬰兒的啼哭伴著外麵的槍聲呼號聲,直叫人渾身起栗。

永晝在戰場上廝殺,生死不知。賽罕掙紮著支起身子,抓著錦書的手,臉色煞白,顫抖著嗓音說:“額科勒其,南軍殺來了!博格達汗殺來了!”

錦書抱著孩子左右兩難,擔心永晝,擔心皇帝,低頭看看繈褓裏渾身是血的小侄兒,橫豎又撂不下。隻得好言安慰她,“你別急,不會有事的。你抱著碩塞,我出去看看。”

才說完,牛皮帳上像被誰灑了一把沙子,隱隱聽見阿克敦氣急敗壞的咆哮,“混蛋,不許打王庭!打弘吉圖汗!”

賽罕一躍而起,拔出彎刀深深吸了口氣,回頭看孩子一眼,對錦書道:“我要和可汗並肩作戰!額科勒其,碩塞交給您了,如果我們夫妻戰死,請您把他撫養長大。”

錦書驚愕的要去阻止,可抓了個空,她紮好腰帶已經奔向帳外。

錦書心急如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韃靼潰敗是不可逆轉的了,永晝怎麼辦?她躲在王庭裏見不到皇帝,見不到將領,萬一永晝有個好歹,她死了怎麼有臉見地下的皇考!

她扯過毯子包上孩子,咬緊牙關跑了出去。

屍橫遍野,焦黃的地皮上覆蓋著斑駁的血跡,她慌亂的左顧右盼,找不見永晝,也找不見賽罕……

草原上的寒風獵獵的吹,吹起燃著的木炭,火星子茫茫點點四下飛濺。她覺得心上都結起了冰,怔怔立著腦中一片空白。

“我們投降——”韃靼人扔掉了手裏的刀,抱著腦袋說,“不要殺我……”

“孬種!”永晝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憤怒的嘶吼,“扔了刀死路一條!把刀撿起來!”

錦書辨清了方位,跌跌撞撞朝永晝奔去,猛聽見皇帝的喊聲,“錦書!”

她腳下頓住了回望,皇帝穿著擋甲從馬背上躍下來,滿含喜悅的迎向她。

她腿裏灌了鉛,再挪不動步子。這輩子還有見麵的機會!她以為緣盡了,誰知就這麼被老天爺續上了,拿永晝的一敗塗地做紅線,續上了。

她披散著頭發,一副韃靼女人的打扮,孤零零在曠野上站著,形容兒可憐到了極致。皇帝隻覺心疼,伸手去攬她,卻被她推開了。低頭看,她懷裏有個孩子,才出世的,紅紅的小臉,皺巴巴的小模樣,大約是餓了,使勁往她胸口拱。

“這是?”他看著那小小的人,狐疑道,“永晝的孩子?”

她悚然一驚,往後縮了縮,“你別碰他!”

他剛想說話,阿克敦和幾個巴圖魯左右挾持著一個人,推推搡搡的,深一腳淺一腳從盧梭河那頭過來。

錦書心頭狂跳,定睛細打量,那人發髻散亂,身上的衣裳豁了好幾個口子,血人似的狼狽不堪,頭卻高高地昂著,傲慢而又不屈。

是永晝!她腿肚子轉筋,險些栽倒下來——他被生擒了!她恐懼異常,視線在丈夫和兄弟之間穿梭。

永晝喘著粗氣對皇帝怒目而視,兩腋的親兵要押他跪下,他挺直了身子,人繃得緊緊的,鋼鐵樣的強硬。

阿克敦見他無禮,嘴裏咒罵著就要上去踹他腿彎。皇帝比了個手勢,阿克敦躬身應是,作罷退到了皇帝身後。

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鬆蠟燒得吱吱響,跳躍的火光照亮了那張年輕的臉。

永晝咧嘴一笑,滿臉的血漬顯得有些恐怖,“我敗了,無話可說,聽憑處置。”

錦書嗚咽著叫了聲,“永晝……”邊上的侍衛搭手攔住了她,卑微哈腰,“娘娘,刀劍無眼,請娘娘保重鳳體。”

她被擋在男人的世界之外,隻能眼睜睜看著,無法靠近,無能為力。

“你浪費了朕三個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負手而立,嘲諷道,“借了韃虜人馬對抗朝廷焉能長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帶著族人安生遊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這渾水?沒那麼大的嘴,偏要吞那麼大的餅子,看噎著了吧?”

永晝一哼,拿眼尾乜他,“這話趁早別說!我要奪回原本就屬於慕容家的江山,哪裏錯了?你這亂臣賊子謀朝篡位,老天竟又讓你贏了,這是什麼世道?”

皇帝怒火愈熾,咬著槽牙一哂,“勝者為王,這樣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鄴就像塊兒臭肉,裏頭爛得流膿,沒有朕,早晚也有別人取而代之。憑你父親,憑你,你們誰能守住這萬世基業?朕是順應天意,還黎民百姓一個清平世界,你去打聽打聽,有誰還在留戀前朝?”他突然發覺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手下敗將費唇舌,冷著臉道,“朕給你恩典,賞你個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選吧!”

錦書聽了這話使勁掙起來,那兩個紅頂侍衛還是死死杵著紋絲不動。她背上汗濕了,中衣裹在身上,絲絲縷縷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著孩子,騰出另一隻手來賞他們耳刮子,氣急敗壞的跺腳,“放肆!讓開!”

侍衛們早就有皇帝授意,並不怵她,隻是躬著身木訥道:“奴才們職責所在,請主子娘娘見諒。”

錦書急得百爪撓心,篩糠似的渾身發抖,左奔右突嚐試了幾次,終歸是在原地打轉。她隻有高聲哭喊,“萬歲爺,您留我弟弟一條命,奴才做牛做馬的報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著我,瞧著咱們的情兒……”

皇帝似有鬆動,轉臉看她,蹙了蹙眉。

永晝卻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他寧願去死,也不願靠個女人的低聲下氣苟且活著。他說:“錦書,別求他!我十年前就該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賺到了!”他倔強地抬起了下顎,“宇文瀾舟,爺這一輩子盡了全力,死而無憾。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爺皺一下眉頭,慕容兩個字倒著寫!”

這話已然是不顧生死了,十二月的節令裏,錦書急躁得滿頭大汗。或者是父子連心,碩塞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急,漸漸不繼,斷斷續續像是憋得透不過氣來了,任憑怎麼搖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後隻是啞聲號叫。

永晝再強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哭得那樣叫他揪心難忍,別過臉去,兀自紅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兒,你瞧一眼啊!”錦書見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們一樣麼?他還這麼小,沒了父親,往後誰來教養他!”

這時一片叫好聲傳來,阿克敦往遠處一指,“主子,賊婆子逮著了!”

巴圖魯們不會憐香惜玉,賽罕掙紮得越凶,他們押解越是下死勁兒。麻繩幾乎勒出血來,她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推到永晝身邊時,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們這樣,漢話怎麼說?是同生共死麼?”

副將插秧一千兒,“主子爺,奴才複命。”起身衝賽罕一啐,“這惡婆娘,揮起刀來不要命似的,一氣兒撂倒了咱們七八個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腦袋擰下來!”

皇帝不言聲兒,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似笑非笑地看著永晝。

永晝橫下一條心,他轉眼看賽罕,從沒那樣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進腦子裏去。

“婆姨,”他孩子氣地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賽罕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搖搖頭,“蒼狼的女兒不怕死,我隻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晝點點頭,欣喜並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記住,我叫慕容永晝,是大鄴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過會子下去了來找我,咱們下輩子……還做夫妻。”

皇帝淺淺勾了勾嘴角,心裏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當初南軍攻進紫禁城,滿世界的找慕容高鞏,誰知他悄沒聲地在長春宮裏一根白綾子就去了。人死債消,倒是免去了好些恥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願意像個爺們兒一樣去死,很好,別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讓他死得有尊嚴。

“你們夫婦同心,朕瞧著也感動。”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頭的胡髭,似乎頗有感觸,“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約來世,難能可貴得很。生時同衾,死後同穴,這輩子在情上頭也算完滿了。衝著這點,朕給你們夫妻合葬,撇開國仇,算是我這個做姐夫的一點兒心意。”

事態愈發糟糕,永晝不服軟,皇帝也沒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錦書不能坐看著慘劇發生,她驚慌失措地喊,“萬歲爺……瀾舟,你別殺他們,他們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殺你連我一起殺,你聽見沒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晝,“朕的皇貴妃為你求情,朕著實為難。你說朕該不該留你性命?”

永晝幹巴巴地說:“我雖是祈人,但長在關外。勇士是什麼樣的?情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活。”

皇帝從嘴裏笑到心裏,他回身看了錦書一眼,“朕原想饒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無能為力。”

錦書哀求道:“你讓他們走,走出大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再不回來,成不成?”

皇帝吮著唇思量,這點怕是辦不到。他不能給子孫後代埋下隱患,這個慕容永晝不是省油的燈,他就像一堆火藥,別說沾點兒火星,就是太陽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夠不著的地方,屆時施展開拳腳,天知道又出什麼幺蛾子。

“我求求您!”錦書屈腿跪了下來,“讓他們走,孩子咱們留下,就當是個質子,養在我身邊,我來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隻道:“後宮不得幹政,你忘了。”衝侍衛使了個眼色,“帶貴主兒下去,套輛車好好安置。”

錦書眼裏的光漸次黯淡,他是鐵了心要殺永晝,帝王心原就是這樣,容不下半點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華夏的主宰,拿兒女情長束縛他壓根兒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霍然抽出侍衛腰帶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頸子,麵帶決絕望著他,“你不答應,我立時死在你麵前!”

眾人大驚,皇帝著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來。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說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兩難,不能傷著她,又不能放虎歸山,怎麼辦?

刀鋒又緊了緊,有血滲出來,她渾然不覺得疼,抿著唇,隻定定地注視他。皇帝終究讓步,無奈地歎息,“你放下刀,朕讓他們走。”

她鬆了口氣,刀卻依舊在脖子上架著,“給他們兩匹馬,你們不許追。”

皇帝心裏早有了打算,隻故作輕鬆笑道:“在韃子部落裏待了兩個月,心眼兒長了不少。你都成了這樣,誰還敢追?朕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找著你,總不想抬個屍首回去。”一揮手道,“給他們馬。”

南軍替他們兩人鬆了綁,永晝和賽罕還怔怔的,錦書急道:“別愣著,碩塞在我身邊你們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長夢多。”

永晝咬了咬牙示意賽罕上馬,深深看著錦書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來找你們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這副德性還琢磨著振興大鄴,留下他這顆毒瘤勢必叫他寢食難安。長痛不如短痛,錦書心軟,橫豎有法子讓她回頭的。

南軍的包圍逐漸撒開一個口子,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開去,馬蹄急踏,篤篤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擴散。

皇帝隻瞥了瞥那兩個身影,走近錦書溫聲道:“這拗勁兒!你有成色,巾幗不讓須眉呢!”衝碩塞努了努嘴,“孩子餓了半天,快想法子給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餓不起。”

她一下子鬆懈下來,淚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誘哄著去接她手裏的匕首,她掙了掙,他微用了點力,她著實已經精疲力竭,見他們走遠了,便慢慢鬆開了手。

皇帝猛將她禁錮在懷裏,她悚然一驚,倏地回過神來,耳邊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聲音。她駭到了極致,不顧一切地想要掙脫,他的力氣那樣大,死死地扣住她,山一樣的身軀擋住她的視線。

然後是箭矢破空的尖銳呼嘯,一聲接著一聲,嗡然成陣……

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戰馬的嘶鳴,慘烈得摧肝裂膽。

她張著空洞的眼,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仿佛已經被淩遲得隻剩骨架,再說不出一句話,魂飛魄散。

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樹下,微風吹過,落英滿頭。回過頭來衝著廊廡下的素衣人笑,烏黑的眼睛,溫暖的眼神,春光一樣的明媚動人。

錦書捏著帕子含笑駐足,碩塞四歲了,和永晝小時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強,很孝順。會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淚,捧著她的臉親親,糯軟地叫她“母親”。

歲月靜好。她移居暢春園三年,帶著幼小的侄兒占據了無逸齋一隅,臨水而居,與人無憂。

時間過得那樣快,轉眼她年滿二十歲,其實還年輕,可是心卻已經老了。四年,耗盡了所有的愛與恨,仿佛過完了一生。

頭裏三年他還執意每月來看她,近一年漸次少了,聽說冊封了新貴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這樣好,這樣大家都幹淨。她踱到逍遙椅裏坐下,眯眼看樹頂才綻放的玉蘭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臉了,愛恨兩訖,什麼都沒有剩下。他們在彼此生命裏扮演什麼角色?稍一交集,錯身而過,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丫頭端了小食來,隻說:“主子,佟姑姑打發人送了棗兒來,好大的個頭!”

她轉眼瞧了瞧,草編的簍子裏滿滿裝了一筐雞心棗,黃裏透著紅,鴿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兒。

這四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換了,蟈蟈兒上尚儀局做掌事兒去了,小丫頭嘴裏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脆脆上年都抬了籍,出宮配了姑爺。脆脆嫁進侯門當起了管家奶奶,七月裏男人辦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蔭及妻兒,她順順當當得了個誥命。春桃老家有人,門第不高,夫妻卻很恩愛,拿錦書賞的體己買了兩個山頭打理果園子,日子富足愜意,也有了好結局。

還有苓子,如今說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當年皇帝之所以能輕而易舉找著她,原來是苓子和厲三爺促成的。她才知道那會兒也怨過,後來看開了。人啊,總歸各有立場,居家過日子,誰不想往高處爬?尤其大內出去的,心氣兒比起尋常人家閨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講究臉麵、排場,女婿越出息臉上越有光的。

厲三爺晉一等侍衛時,苓子招搖起來,宴請親戚街坊,擺了三天流水席,一時風光無限。

故人們都圓滿,她自然是極高興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爺給的命,沒法子反抗,隻有屈服。隻盼著下輩子有她們那樣的福氣,至少能有個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歡喜的還有一樁事兒!她找著了親人,她和寶楹是親姐妹,不單同父,還是同母的!

說起來真是個曲折複雜的故事,寶楹的母親和額涅是姐妹 ,就是皇考無意提起的金堆兒。當年金堆兒已經下嫁後扈大臣,卻陰差陽錯的和皇考發生了一段情,糊裏糊塗生了寶楹。額涅得知後震怒,皇考決意和金堆兒結束,可越是掙紮,糾葛越深 ,後來便懷了她……

那時金堆兒的丈夫離京辦差已經半年有餘,事情掩不住,為了遮醜,額涅隻好把她接到身邊。她小時候常怨額涅無情,對哥哥們和顏悅色,唯獨不待見她。如今才算明白,額涅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裏,不得舒解。

不管怎麼樣,她有了母親和姐姐,還有碩塞,日子過得也不賴。可不知怎麼,近來更顯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無味。

“母親。”碩塞抬起頭,側著腦袋聽響動,“姑父來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這稱呼是他才學說話的時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親,叫皇帝姑父,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

錦書倚著大紅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涼,笑著招手喚他,“別混說!吃些東西,該歇覺了。”

碩塞執拗道:“是真的,兒子聽見了。”

她的笑容裏泛起一絲苦澀,接過巾櫛給他擦手,一麵岔開話題,“姨母家裏請了西席,明兒起我打發小螺兒伺候你過府念書,好不好?”

碩塞點點頭,“兒子聽母親的安排。”說著又有些遲疑,抿唇想了想,臉上帶了點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沒什麼,兒子也愛和果兒玩,就是有點怕達春姨父,他那樣凶!”

錦書笑了笑,“達春姨父是好人,他隻是麵上嚴謹。你心裏不痛快了就找寶楹姨母,姨父怵她,讓姨母同他理論。”

碩塞嗯了聲,自己漱口盥手,又訥訥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樣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頓,他還小,不知道裏頭摻雜的恩怨。這孩子善性兒,長在她身邊,一天也沒離開過。她現在也不能有別的奢望,隻要碩塞健康長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續下去,她就算對得起永晝和賽罕了。

碩塞是個好孩子,吃東西不挑剔,奶媽子在邊上伺候,他並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兒用完,便翻下馬蹄袖像模像樣地打千兒,“兒子進屋子了,母親也歇著吧!”

錦書點點頭,“去吧!”

碩塞退後兩步,扭身紮進了奶媽子懷裏,小胳膊圈著乳母的脖子,一時小孩兒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著胸口要奶喝。

奶媽子打橫一抱喂他,嘴裏“小老虎、小阿哥”的淺唱著,一步三晃的搖進了寢宮。

錦書移進偏殿的榻上,歪了會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兒。

日影轉過廊下雨搭,細長得一根絲帶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適宜。這裏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著東風能喘上口氣,因此門上無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裏寂靜無聲,暖風如織裏,一雙石青的涼裏皂靴踏進明間,在四椀菱花門前駐足觀望——

榻上的人穿著藕荷鑲醬紅滾邊的旗袍,一手支頭正沉沉好眠。烏發雪膚,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見,出落得愈加沉穩端莊。

這麼美的人,卻有一顆比石頭還硬的心。皇帝頹然長歎,她每拒絕一次,他的絕望就增加一分,點點滴滴累積,早就已經滅頂。他不敢和她說話,不敢和她親近,看著她,那麼近,又那麼遠。

四年了 ,她的態度沒有半點鬆動,任憑他怎麼低聲下氣,甚至他給她下跪,她連瞧都不願意瞧一眼,隻是滿臉厭惡地轉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對他的愛。他以為他有能力讓她回心轉意,忘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麼再來愛他!

他的眉峰攢起來,視線漸漸有些模糊。

他試過忘記她,選秀女,寵幸別人,用盡辦法,卻把後宮弄成了個笑話。新晉的妃嬪無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時候臉頰上嵌著小小的梨窩,宮闈每處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遺忘,越是刻骨銘心。

他無處可逃,無能為力。昨夜突然那麼想念她,再見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舊冗雜,他撂不開手,進園子必須等到叫起之後。他坐在金鑾殿上,神魂遊離,思念遏製不住的傾瀉而出,可見到了又怎麼樣?無法靠近,隔著宇宙洪荒。

他抵著什錦槅子吞聲飲泣,胸口壓著大石樣兒幾欲窒息。邁前一點,不由又卻步,他害怕看見她憎恨的目光,比讓他死更難受。

多想觸碰她,思之若狂。他隻有伸手隔空描繪她的輪廓,纖細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碰碎。這樣脆弱的人,承受那麼多!他自責,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確是個薄情的人,說愛她,接連給她最致命的打擊。

他苦笑,被他愛著竟是這樣不幸!

懷裏的詔書捂得發燙,他走到書案前輕輕擱下,黃玉鎮紙下壓著一張泥金角花粉紅箋,落筆的簪花小楷極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細看,隻見上頭鑿鑿寫著兩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氣,隱忍再三,終笑著哭出來……

那道明黃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淚迅速滑進鬢角。她鬆開手,有風吹過,冰涼一片。

頭昏沉沉,像得了場大病。

起身到案前,顫著手展開詔書,洋洋灑灑的幾十字,是皇帝的親筆——

自先皇後大行,中宮鳳位空懸,現貴妃慕容氏,鍾祥世族,毓秀名門,肅雍德懋,溫懿恭淑 。皇後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內馭後宮,外輔朕躬,萬方共仰。特旨,欽此。

隱隱墨香四溢,她托著那道聖諭大淚如傾,簌簌滴在明黃色的絲帛上,墨跡氤氳,花一般的擴散。

檻外柳絮紛飛,團團如雪。簷角鐵馬叮咚,聲音細碎綿長,融進十裏長亭裏,伴著翩翩舞動的袍角越行越遠,不複得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