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過在小屋裏睡覺,你從窗外扔進一塊鬧鍾把我砸醒。
…………
孩子,媽媽真的夢見過好多次,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張開懷抱呼喚你時,你會慢慢退卻。
我站住了,不敢越過深溝,怕等我從小溪的深溝中爬出時,格林會不見了。
格林顫抖的唇吻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什麼,他什麼也說不了。
重逢的喜淚流到我嘴角竟是那麼苦澀,我意識到了什麼,卻也說不了。
我的兒子,也是一個父親,他也曾經有過成群的兒女。可是麵對格林一家三口,我問不出這一句—你過得好嗎?
飛毛腿在草叢中看看她的爸爸,又看看我,她似乎想從我們的眼裏讀出什麼。
假如,狼有狼言,小丫頭會不會這樣問他—
“爸爸,我們叼著兔子是去哪兒啊?”
“去看奶奶。”
“奶奶就在對麵,為什麼不過去呢?”
辣媽輕咬飛毛腿的耳朵,大狼的世界,小狼不懂。她走過格林身側,帶著他們的孩子慢慢離開,仿佛提醒他—該走了。
格林看了看已經走遠的妻小。轉頭的那一刹那,我瞥見他眼角順著鼻梁邊有一抹亮線。它猶如一道閃電,頃刻間將我的心擊成兩半,又如這淺淺的小溪,深深的裂隙,他在那頭,我在這頭。
格林還在看我,他的身體轉過去了,他的一條腿躊躇著抬起來了,卻久久回不了頭……孩子,你要走了嗎?哪怕我已經站在你麵前了,你還是選擇離開?
孩子,你不過來,媽媽不怪你……這都是媽媽的錯。
格林,媽媽對不起你,我明明可以救回雙截棍,卻一心隻想著回狼山,找你,找你……錯過了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可以想象你奔走求救時有多麼焦急,我完全明白你再找到我那夜,守在我窗外有多麼絕望,我看到了你在雙截棍墓前是那麼傷心。對不起,格林,我有兩次機會可以救你的孩子,可是我都在做什麼呀!
格林,福仔長得多像你啊……我抱著那孩子的時候還以為是你又回到了我身邊。我好舍不得他,我怕他那麼小,找不到大狼就會死掉。亦風問我,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放還是不放?我曾說過,我會問你走還是不走。格林,你的孩子做出了和你一樣的選擇,然而他走了,就永遠地走了……我把他埋在了他出生的那片山穀……
格林,你這一走,媽媽還能再看見你嗎?
格林的答案就在這相對無語的凝望中,一轉身,一行淚,他都告訴我了。
格林最後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氣,毅然回頭,疾走幾步,以矯健的姿態縱身跳過圍欄!
“愣著幹什麼?快追啊!格林!”亦風趕了上來,我猛然回神,翻越深溝,跨過圍欄急追狼影。我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們,而他們隻是默默撤離。我們追得越緊,他們跑得越快。人與狼的距離越來越遠……
“亦風啊……不能再追了……讓我好好看看他吧。”我牽著亦風的手停了下來,站在高處。格林一家的腳步也緩慢了。孩子,你慢慢走,隻有這樣,媽媽才能看你更久一點,哪怕隻是一個背影……
曾經,送格林重返狼群之時是一種幸福,我以為數年以後我們再次相遇,還能將這種幸福回味。三年了,格林如何理解人類?他還有沒有可能將他的爪掌放在我的手心?我還有沒有勇氣將他再度抱入懷中?
“格—林—”亦風呐喊著。
走在最後的格林微微側頭,回顧的同時,將狼尾高高揚起,輕輕揮動著,仿佛向我們做著最後的告別—再見媽媽,我們會驕傲地活下去!
“嗷—嗚—嗷嗚—”
“嗷—”
在格林一家消失的小溪盡頭,傳來狼群的嗥歌,伴著小狼嫩嫩的呼應……多麼熟悉的旋律,給我潮涼的心底帶來一絲暖意,那是我們的歌,是我每天呼喚他回家的曲調,他還記得。
…………
格林回到了他的世界,唯有那一滴野狼之淚緩緩地沉入我的腦海。
土垛子上,疊放著“狼的禮物”—兩隻瘦弱的死羊羔,不遠處掉落著一隻還剩一口氣的野兔,飛毛腿還沒來得及把兔子放上去。
“為什麼總是這樣,又要來,又要走。這還是躲貓貓嗎?”亦風拾起這些禮物,很想不通。
“是,我的兒子想一直藏下去……”我苦笑著,“還記得他以前被人追打的時候,我告訴過他:‘格林,以後你見到人必須躲,無論什麼人!’他徹底做到了……”
“可是我們不一樣啊!”亦風急了,“他不可能沒有這樣的判斷力!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是明白,”我歎道,“一年了,咱們知道格林都經曆過什麼……你換位想一想,就算你和格林親得不得了,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有那麼一天,你眼看著自己親生的孩子一個接一個被狼咬死,你會怎麼看待狼?盡管你清楚那不是格林幹的,你也明知道格林是愛我們的,可是當格林……這隻狼……再次出現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會是什麼心情?你還能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