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一年,昴城火車站。
顏若琳滿心歡喜地聽著轟鳴的火車汽笛,一眼就瞧見人群中正眯著眼睛尋人的汽車夫黃伯,她雖平日行事老成持重,到底也才十九歲,在英國留學三年,闊別家鄉親人,此時見到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黃伯,心頭萬分高興,從車窗裏探出身子,向黃伯使勁揮手:“黃伯!黃伯!”
黃伯循聲望去,見自家小姐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打招呼,心頭大喜,但隨之而來的憂心忡忡淹沒了這喜悅。他麵上帶笑,兩道眉毛卻不覺蹙在一處,大步向顏若琳所在的車廂走去,顏若琳此時已經回身去提了幾隻行李箱,同坐在對麵的陳太太道了別,艱難地向車門處挪動。
黃伯幾步趕上來,瞬間顏若琳手中隻剩了一隻小提包,其餘的箱子都到了黃伯手中,顏若琳想到即將回家,可以見到父親和妹妹,還有半年不見的未婚夫林逸郎,心如蜜甜,幾乎是如小鳥兒一般飛出了車門。
黃伯看著她這麼高興,隻怕一會兒到家之後,知道了這半年來發生的事,不知該受多大的打擊,不覺深深歎了口氣,帶著她向自家的車走去。
行車上路,顏若琳不時向黃伯問起家中諸人,黃伯一一作答,隻是問道親妹妹顏若璃時,黃伯含糊其辭的回答讓她費解,但是此刻歡喜充滿了她的胸臆,她不去計較這些,反正一會兒就可以到家,可以與妹妹團圓。
車到門前,顏若琳下了車,仔細檢視了自己的儀容,見沒有問題,才舉步向門內走去。
顏若琳是家中三小姐,她父親顏祿成有三房太太:大太太娘家背景顯赫,霓安州十停商鋪倒有八停是她家的祖產。與顏祿成是少年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惜乎無有所出,膝下無人,因此對家中幾個女孩兒經常嚴辭相向,管教甚嚴。二太太是一個佃農的女兒,早年因家中貧窮,無錢交租,她父親隻有這個女兒長得還算標致,便欲將女兒抵了田租,巧的是顏祿成見大太太不能延續香火,正要找個能生的女子,便納為二房,進門四年,生了一雙女兒若琦與若珍,卻再無動靜。
三房,便是顏若琳和妹妹顏若璃的母親藍如煙。藍如煙本是南三省最大的城市滬原最紅的戲子,當年她最當紅的時候,曾有傳言說:“藍如煙一折《牡丹亭》,勝似五莊觀十粒人參果!”十裏洋場的男人,能單獨見藍如煙一麵,都是誇耀的資本,顏祿成當年是少年得意的隸軍高參,全軍到他這個軍銜且這麼年輕的,就他獨一份兒,英雄美人情愫互生,是一段難得的佳話,到後來藍如煙洗盡鉛華,嫁入顏府,雖有多少騷人墨客酸溜溜地罵了好一陣子,卻真是侯門一入再無音訊。慢慢也就被人遺忘了。
藍如煙嫁入顏家後,大太太自然不屑於與一個戲子同進退,二太太梅影卻是極力與她交好。什麼生子秘方,多胎秘訣,也不知道從哪裏搜尋了那許多給她。藍如煙起先還感念於二太太的熱情,常送她些東西,直到第一胎生了若琳,顏祿成嘴上雖不說,心裏著實不痛快。藍如煙還在月子裏,就聽丫頭告狀說,二太太對老爺說,有看相的先生告訴她,三房就是個專生賠錢貨的胚子。藍如煙是什麼樣的人,幾時受過這等氣?於是與二房扯破臉大鬧了一通,從此老死不相往來。顏祿成見家裏被這幾個老婆弄得烏煙瘴氣,也是連連歎氣,無話可說。又過三年,藍如煙再生下一個女兒,取名若璃,顏祿成也不知是信了二太太的話,還是對藍如煙失了信心,鮮少再踏足三房的屋子。
藍如煙從前見識過十丈紅塵,涉入過七尺繁華,享受過千般寵愛,萬般風流,怎麼能忍受得住這樣的冷淡與孤獨?她起先是經常在自己的院子裏唱戲,練身段,教還未懂事的若琳唱曲兒,後來被顏祿成知道,和她大吵了一架,說她自己拋頭露麵不夠,還要把姑娘也教的不知規矩!哪有大戶人家的小姐學這些的!藍如煙會意到他暗指自己出身卑賤,大怒,從此再不許顏祿成進自己的房門。
等到若琳稍稍長大懂事,她雖不教女兒學戲,卻經常自己在院中唱整本的《牡丹亭》,從白天唱到黑夜,假扮著美麗的杜麗娘,等著虛幻的柳夢梅來為自己挖開婚姻的墳墓。若琳聽那唱腔婉轉溫柔,如夢如醉,也偷偷學了起來。
到了若琳十一歲上,家裏出了大事,藍如煙跟著一個來家唱過幾次堂會的扮小生的男人跑了!顏祿成幾番遣人去尋而未果,在家裏大發雷霆,又深怕被外人知道,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向外人隻說藍如煙得了不好的病,送去鄉下靜養。隻是苦了若琳若璃姐妹,她們是藍如煙在那個家存在過的證據,也就成了那個家的恥辱,最後幾乎是幾個好心的仆傭幫襯著將姐妹二人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