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敏官嘴唇幾乎不動,問:“怎麼不回?”
“借口都用光了,你又不讓得罪人,我們怎麼辦?”石鵬豁出去,一口氣道,“您要是真體諒兄弟們,這裏現成有個可以當老板娘的,往咱們鋪子裏鎮個宅,以後不就沒這種人情債了嗎?您放心,我會告誡下頭兄弟,以後一定把她當娘娘供著。這裏是上海,不是咱們老家鄉下,大家都忙著賺錢,禮數欠點,沒有七姑八姨多嘴議論的。”
蘇敏官啞然失笑,耳廓一道淺淺的紅暈。
隨後那笑容變成刻意的冷笑。他用力咬嘴唇,像仇人似的攥緊手裏那支筆,撚得筆尖變形。筆芯裏幾根粗硬狼毫紮進指甲縫,他眉心一抖。
“以後這事再也莫提。”他話音低沉和緩,卻有一種不容辯駁的權威感,一字一字說,“什麼老板娘……上海義興船運,永遠不會有老板娘。”
啪的一聲,他將筆丟下地,麵色如冰,抄起鬥篷旋上身,大步出門。
“我去銀行談貸款。如有人找,讓他約三天以後!”
第111章
黃浦江一派闊水, 在外灘處拐個彎,收攏出一道道細碎白浪。江岸西側,厚重雄偉的洋樓層層拔起, 縱橫遠東的各路銀行洋行皆在此落戶。馬車上載著高鼻雪膚的紳士淑女, 蒸汽輪噴著白煙, 緩緩通過“萬國俱樂部”的英文大標牌。
與那個紅牆黃瓦太極殿、太監宮女忙碌競走的紫禁城相比,很難讓人相信, 這兩處景觀原屬於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度。
江岸嬉笑聲聲。兩個棉布裹頭的印度巡捕揮著木棍, 追逐著一個嬌小的中國姑娘。那姑娘天足、黑膚、典型粵人長相,邊哭邊喊:“我冇偷稅!冤枉!”
她跑到一個富態秀才身邊:“先生救救我……”
那秀才卻一臉厭惡:“鹹水妹, 死開!陪`睡洋人的貨色, 不要臉!”
廣東底層蜑女,寄居滬上, 操持賤業, 不憚接待洋人, 為國人所不齒,呼作鹹水妹。
又因租界管控風俗業, 妓`女需上牌照繳稅捐。這等野路子流鶯, 從來都是重點打擊對象。
蜑女走投無路, 被堵在碼頭一側。兩巡捕獰笑著對她上下其手, 道:“陪我們一夜,罰款一筆勾銷。過來!”
這種場景, 在租界裏也算一道常有的風景線。過往華人知道巡捕凶惡, 都快步經過,兩眼看鼻尖, 假裝自己是一陣風。
唯有一個年輕華商,玉樹臨風的相貌, 偏偏鐵青著臉,不知如何氣不順,大步踏過碼頭台階,餘光正瞟到那巡捕用木棍別住蜑女肚子,四隻大手胡亂摸。
小姑娘痛得彎下腰。
他雙眼一霎,湊近兩步,似在看熱鬧,冷不防砰砰兩個肘擊,撲通撲通,兩巡捕已經掉進冰冷的黃浦江,臉上還咧著得意的笑,頓時灌了一嘴濁水。
蘇敏官唇角微翹,忽而看到旁邊有個胖秀才,又驚又怕地看著自己,半天才豎大拇指:“大、大俠威武、真真長我國人誌氣……”
撲通一聲,胖秀才也進了黃浦江,一沉一浮,大呼小叫的求救。
蜑女驚恐,渾身發抖,目瞪口呆。
蘇敏官:“睇乜啊?走人啦!”
蜑女轉身飛跑,輕巧躍下水,化作一道白浪。
蘇敏官也快步離開,一邊從容脫下藏藍鬥篷,露出裏麵灰布棉衫,懷裏取出洋布軟呢帽,換下頭頂瓜皮帽。兜裏摸出個墨鏡掛上耳朵,在巡捕隊趕來的同時,閃進一個掛了銅錢旗的剪刀鋪。
再出來時,風平浪靜。
蘇敏官心裏歎口氣。好了,同治八年的指標也用完了。
不過好歹心情舒暢了點,剛才那股恨不得把整個外灘給炸了的無名火,被那兩個巡捕落水的醜態,稍微澆熄了些。
他找個茶館雅座,一壺薑茶放桌上,用小火煨著。他從隨身布袋裏取出一摞文件,都是他一筆一劃認真寫就。他將那紙張一點一點的撕開,丟進小火爐裏燒掉。
茶博士笑臉迎來,問他要吃點什麼。
蘇敏官冷冷一瞥,目光將那茶博士趕出雅座,留下一串小聲抱怨。
三天裏,跑遍了麗如銀行、渣打銀行、有利銀行、彙隆銀行、嗬加剌銀行、彙川銀行、甚至跟他頗為熟絡的怡和洋行……
沒有一家,肯給他放一兩銀子貸款。
燒焦的紙片像黑蝴蝶,在火焰尖上旋轉飛舞。
蘇敏官驀地攥住一把燃過的紙。全身依然冰冷,隻有指尖灼燙。
去第一家的時候,狗眼看人低的華人買辦還熱情接待,茶水點心奉上,問出他要貸一萬二千兩銀子,那臉笑得跟菊花似的。可等來等去,華人買辦沒回來,來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印度保鏢,客氣地把他請走,隻開恩允許他喝完剩下的半盞茶。
此後再三再四,統一都是閉門羹,哪怕他願意讓利,主動提出等額本息的還款方式,並且提供多三成的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