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答一句,一點沒有依依惜別的覺悟。蘇敏官覺得她出了這個門,下一刻就得跑回棉花田。
說好的“多情自古傷離別”,說好的“女之耽兮不可脫也”,那些詩詞都是誰瞎編的?
就現在,她還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笑道:“知道啦,一路平安。”
蘇敏官隻能再細致地提醒一下:“會不會想我?”
她笑著搖頭,嘴硬不答。
懷表滴答響。蘇敏官知道時間不多。真的該回去收拾了。
他忍不住,手把手教她正確答案:“說‘想’。”
“……”
依舊是調皮的笑。
蘇敏官隻好先表誠意,低聲說:“我會很想你。”
她點點頭。
“我會帶著你的小裙子,抱著睡覺。”
她終於有點臉紅,輕聲回敬:“我要抱著寶順洋行的支票睡。”
他又氣又笑,無可奈何,退一步,說:“明天來送我。你答應過的。”
林玉嬋故意跟他杠:“我好忙的。趁著現在棉花價格還高著,我得趕快再加工一些……”
“這些可以交給手下。”蘇敏官不由分說,扳正她肩膀,蠻橫注視那雙慧黠的大眼睛,“我明天一早就要見到你。”
林玉嬋故意為難,眨眨眼,模仿他那無利不起早的語氣,問:“那你給我什麼好處呀?”
這姑娘學他也學得不像,東施效顰,一點也沒有財迷心竅的覺悟。
蘇敏官彬彬有禮朝她拱手,回敬:
“等你來了,再給你。”
-----------------------------------
十月初一日,虹口義興二號碼頭,蒸汽客輪“嬋娟號”噴著黑煙,整裝待發。
空地上照例放了一堆鞭炮,不少友商和社會名流都到場恭賀。小販推著車,吆喝著茶葉蛋餛飩包子,穿梭在人群之中。
怡和洋行上海總買辦唐廷樞,三十多歲,瘦削精幹,穿著紡綢細緞長衫,披著貂毛鬥篷,胸`前掛著粗粗的金表鏈,在一群仆人簇擁下,微笑著朝《北華捷報》記者展示他的頭等艙船票。
“支持國民航運,支持國民航運啦!”唐廷樞有點近視眼,看不清周圍誰是誰,於是團團拱手,熟練地說著廣味官話,“我來替你們檢驗一下,中國人的輪船到底安全不安全!哈哈哈!”
當然,他也不是坐船度假的。怡和洋行有意在中國內地開疆拓土,正需派人熟悉長江沿岸市場。坐誰的船不是坐,挑一艘中國人自己的船,也算是響應朝廷洋務運動號召,做個忠君愛國的姿態。
唐廷樞忽然看到眼前來了一人,伸頭觀察片刻,才認出來,笑著招呼:“敏官!早晨!食咗飯未呀?”
蘇敏官信步走來,拱手微笑:“唐先生,有心。”
當初掛靠怡和洋行的船舶免□□就是托唐廷樞弄的,當然也讓後者小撈一筆。兩個又都是廣東人,在異鄉上海,結成了深厚的商業友誼。
唐廷樞誇了幾句輪船,又低聲說:“生意做那麼大,考慮回怡和做買辦麼?我給你作保,不虧待你!”
蘇敏官配合地表示受寵若驚,笑道:“那我這許多船怎麼辦?”
唐廷樞大驚小怪咋舌,再低聲說:“怡和收購呀!你給個價。”
前一秒還“支持國民航運”,後一秒就幫洋人談並購。買辦的自我修養便是如此,蘇敏官一點不驚訝,甚至覺得這才是唐先生的正常水準。
“英國佬摳門,”他微笑,“早領教過。”
笑話,義興賣給怡和,全中國的會黨兄弟不得把他活剝了。
唐廷樞見了他這態度,也心裏有數,笑著打個哈哈,收回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