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尼太太的父親、叔父、還有兩位兄弟——他們都是中國本土的基督徒——已經為了他們的崇高理想,選擇了流血與犧牲。他們今天雖然不能陪伴她出庭,但我相信,即使遠在天堂,他們也會溫柔地企盼她過上自由富足的生活。”
因為宗教的原因,不少遠離政治的洋人都對太平天國懷有同情敬重之意。林玉嬋在陳述的結尾有意煽情,果然,幾個上了年紀的洋人太太眼圈紅了,用手帕拭淚,大約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
至此,原告陳述告一段落,林玉嬋終於可以坐下。
郜德文朝她投去一笑。
聽不懂林姑娘長篇大論說的什麼。郜德文隻想:我要學習多久的洋文,才能開口說出她那樣的話?
林玉嬋也有點舌頭打結。好在是“開卷考試”,手頭有現成稿子,腦細胞還都幸存。
口幹舌燥,想喝口水,發現沒人給她倒。
一個中國小廝抱著胳膊在門口看熱鬧,不時給席間的洋人們添茶水。
林玉嬋大大方方朝那小廝招手:“給我也來杯茶。謝謝。”
小廝假裝沒聽見。林玉嬋提高聲音,又說一遍。小廝撇嘴,還是沒動。
後排有人看不下去,叫道:“給她倒!”
以維克多的漢語水準,這三個字已是極限。好在言簡意賅,小廝打個激靈,慌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躬身。
洪卑爵士:“肅靜!”
小廝一溜小跑去倒茶。法官沒製止。
於是林玉嬋喝上了熱茶。
“法官大人,”馬清臣的律師泰勒先生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請容我代表我的委托人說句話。”
他的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意。這狡猾的班內特,也許是料到了他的戰略,今天居然躲了起來,指派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國小姑娘當傳聲筒,用女性特有的柔弱可憐來博取公眾的同情……
導致他原本的盤問策略完全作廢。泰勒先生一肚子氣。
不過作為資深律師,他很快調整了心態。趁著那中國姑娘煽情的工夫,製定出新的進攻計劃。
論舌戰群儒,她一個中國人,英文再好,能戰得過他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律師?
那班內特遠在香港,鞭長莫及,又沒法飛來救場,隻要把這中國姑娘盤倒,今天就穩了!
他揚起狹窄而犀利的臉龐,輕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嬋,慢條斯理翻著手中筆記。
“根據大英帝國普通法,一男一女締結神聖的婚姻以後,丈夫就成為妻子的監護人。他有義務監督她,保護她,將她的財產加以守護,讓她免受複雜外界的風雨侵害……”
說的都是老生常談。一些上了年紀的旁聽者讚許地點頭。
林玉嬋麵無表情聽著。
可是漸漸的,林玉嬋的臉色有點端不住。
泰勒先生越說越深奧,口中蹦出越來越多的複雜而老舊的長單詞,每個句子至少套三層從句,猛然聽去,抑揚頓挫的一派戲劇腔,頗有莎翁遺風。
林玉嬋聽懵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熟悉十九世紀的舊式英文了,但是……
Predilection——這啥意思?
Accoutrements——這又啥意思?
Discombobulate——這是英文嗎?
Quid pro quo——這應該是拉丁文?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這撲街他不用喘氣嗎?!
書記員筆尖凝滯,臉上的表情神鬼莫辨。
旁聽席上的體麵紳士太太們臉色發僵,感覺自己成了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