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微微冷笑,著看他。
赫德莫名心頭一顫,才想起來,自己麵前的中國人不是什麼華夷友好榜樣,隻是個不擇手段的綁架犯。這幾天的友好相處,並沒有讓他放鬆手裏的槍。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擠出二十萬兩富餘銀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關有這個錢,我也不會拿它來填補到自己的私事裏去。這是我從接手粵海關開始就製定的原則。不是我不關心林小姐——這麼說吧,就算被陷害下獄的是我自己,我也不會動用海關款項來脫身。這是我的底線,抱歉,你現在可以開槍了。”
他舉起手,眉骨壓得低低,威嚴的麵色下,殘餘著理想主義者的風發意氣。
出乎意料,綁架犯並沒有大發雷霆。
蘇敏官將赫德這話定定琢磨好一陣,歎口氣,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暗淡的疲憊。
“回天津吧。”他登上馬車。
一路上,壓抑的沉默得讓人難受。赫德開始板著臉,但到了下半程,他忍不住對這個奮不顧身的犯罪分子生出同情,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獨屬於中國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古典氣質。
“……好吧,”赫德猶豫再三,忍不住說,“我有個人積蓄八千英鎊……見鬼,我當初要是把她雇為貼身助理,二十年都花不了那麼多錢……蘇先生,我很佩服你為林小姐所做的一切。我願意傾囊相助。但是這遠遠不夠……”
“誰要你掏錢。”
蘇敏官一句話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擺下的槍,凜冽而沉默,呼出的氣息似刀鋒,宛若一幅水彩畫中走出的哀兵。
隻是偶爾的一瞬間,他的眼神突然肅穆起來,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
終於回到天津港。蘇敏官令赫德下車,引他進入一個破破爛爛的茶館。他和茶館裏的人交接了幾句,片刻後轉身,手中多了個提箱。
赫德早就注意到,蘇敏官從第一天劫船開始,就隨身帶了一個笨重的皮箱子。裏麵除了用來偽裝的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啪啪幾聲,幾個沉重的大本子摔到赫德麵前的茶幾上,揚起輕煙似的灰塵。
赫德伸手一翻,碧綠色的眼眸中驟起漣漪,好像看到獵物的鷹。
他不由欠身。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讀起來。
“這是……”
“上海義興船行的總賬。從道光二十七年開始,直到同治二年我接手之前。”蘇敏官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解釋,“沒有篡改過的原始版本。”
記憶閃回,仿佛一團多年的亂麻被理順,赫德拍桌子站起來,勃然大怒,這幾日積攢起來的塑料友情一掃而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作假……”
“如果海關突然得到一筆額外收入,來源完全合法,剛好夠以大清政府的名義購買鐵廠的費用……”
赫德氣得亂揮拳頭:“你們竟敢藐視海關……”
“這幾日,你一直想著對我秋後算賬,找機會徹查義興吧?”蘇敏官神色凜然,攤開雙手,“別客氣,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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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江蘇巡撫李鴻章聯合禦史台官員參奏大學士裕盛,列舉諸多陳年舊事,且證據過硬,引發朝野大嘩。
都知李鴻章和裕盛雖然政治理念相左,但並沒有實質性的衝突,況且李鴻章一直在外地做官,跟裕盛已經至少三年沒見過麵。為何揪著這些往事不放?
而且李鴻章能請動聯名的諸多官員,非耗費巨大人脈資源做不到。有人不禁疑惑,這點人情用來做什麼不好,非要用來翻一把陳芝麻爛穀子,給自己掀出幾個噴嚏來,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