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若今夕一別,一別永年(1 / 3)

入夜,我們抵達一個小鎮,找不到一家客棧,隻能花一些銀兩在一戶人家借宿。

隨便吃了兩個麵餅,我開了一張藥方,上官複去買藥,接著煎藥讓大哥服下去。

“阿眸,你也累了一日,先歇著吧,否則明日你怎麼照顧他?”上官複勸道,麵上毫無倦色,“你放心,我看著他。”

“還是我看著吧,我在這裏可以眯會兒的。上官大哥,麻煩你一整日了,你去歇著吧。”

“就知道說不過你,好吧,你累了就睡吧,若是病倒了就沒人照顧他了。”他取笑道。

我看著他走出去,掩上門,對他揮揮手;然後我坐在床前,看著沉睡中的完顏雍。

他沉睡的臉龐平靜、安寧,雙唇不再蒼白,卻還是那麼憔悴,令人心疼。我握著他的手,好想、好想就此不再放開……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好想這一刻永遠停止,光陰不再,隻有這寧靜而溫馨的一刻。

堅硬如石的額頭,挺拔如鬆的劍眉,高聳如山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堅毅冷削的下巴,我緩緩撫觸這縱深有度的五官,這張鬼斧神工、完美無暇的臉龐,無一不是心底的眷戀與牽掛。臨安,汴京,那些美好的回憶紛至遝來,如在眼前一般,令人不自覺地彎唇微笑。

這張臉,這雙眸,這個人,早已烙印在心中,無法磨滅。

“三妹……三妹……”完顏雍迷糊地叫著,眉眼緊皺,不安地動著,“三妹……是大哥不好……大哥對不住你……”

“大哥,快醒醒,大哥,我在這裏。”我想喚醒他,可是,他仍然閉著眼,想來他是做惡夢。

也許,他牽掛我,才會在睡夢中叫我。

想到此,心中如飲蜜汁。

忽然,他握緊我的手,低叫一聲“三妹”,語聲飽含悲痛與無奈,眉宇緊凝,眼角似有淚滴。

心中又酸又痛,我淒楚地看他,大哥,你對我並非無情,是不是?你喜歡我的,是不是?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去年那個天真的阿眸了,再也不是了。

陡然,完顏雍一使勁,一臂將我攬倒,我沒有防備,倒在身上。

這一刻,我不敢動,擔心弄疼他的傷口。

他慢慢安靜下來,似乎睡沉了,我使力撐起身子,卻不敢太過用力,以至於起不來。試了幾次,還是不行,雖然他睡著了,但臂膀的力氣著實不小,壓得我起不來。

奇怪,睡著了還有這等力氣。

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躺在他的臂彎裏。

看著他俊美如鑄的睡容,我甜蜜地笑著,閉上眼。

即便今生不能結為夫妻,也算同床共枕一回,那麼,不枉此生了。

一次,就夠了。

擔心大哥的病情有反複,我不敢睡得太沉,睡一會兒就驚醒,摸摸他的額頭,複又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感覺身邊人有動靜,我猛地驚醒,看見他正看著我,黑眸灼亮,目帶詫異。刹那間,睡意跑光光,我窘迫地坐起身,低著頭,不敢看他,臉頰火燒火燎,必定如染雲霞一般。

“三妹,扶我坐起來。”完顏雍的嗓音分外暗啞。

“哦。”我扶他坐起身,低垂著眼。

然後,我默默地下床,卻在這一刻,一雙臂膀將我攬進懷中,慢慢收緊,慢慢收緊。

我伏在他的肩頭,熱淚盈眶。

無須再問什麼,無須再說什麼,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寬厚的胸膛,這沉穩的鐵臂,是我一直迷戀的,這個夜晚,我終於得到了。

這樣的擁抱,一生一次就足夠。

淚水終就滑下,簌簌而落。

好一會兒,完顏雍鬆開我,凝視我,麵上染了燭影的昏光,一雙俊眸染了晶亮的水澤,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越發纏棉。我亦看著他,移不開目光,心中甜蜜而又酸澀。

四目相對,他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眸色越來越暗沉……

心怦怦地跳,我期盼著什麼,又有點害怕。

終於,他慢慢低頭,吻我的額頭,輕輕的。

我閉著眼,淚珠掉落,此時此刻,心中複雜得很,悲傷,甜蜜,酸澀,歡喜……

大哥,你知道嗎?這個吻來得太遲了,我再也不是以往的阿眸,再也不是你的三妹,那個隨性、任性、率性的阿眸已經死了,剩下的隻是一具肮髒、汙穢的軀殼……再也配不上你了……不配接受你的情,也沒有資格愛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上蒼為什麼這麼捉弄我們?

完顏雍以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接著輕嚐指尖,“鹹的。”

淚水模糊了雙眼,我說不出話,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你這樣哭,我會心痛。”他繼續為我拭淚,俊眸彌漫起一層濛濛的光澤,“原諒我,好不好?”

“你沒有錯。”鼻音濃重。

“假若我沒有匆匆離開汴京,你就不會北上尋我,是我讓你身陷險境。”他的掌心貼著我的側臉,嗓音沉得暗啞,“此生此世,我最不願看到的是你哭。”

心中劇痛,五髒六腑仿佛攪在一起,我泣不成聲。

他的表白,他的情意,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這一刻,我得到了我一直想得到的,卻無力擁有,無力訴說我的悲與喜、傷與樂。

真真諷刺。

完顏雍的眼中跳躍著兩簇火苗,倏然俯首,吻住我的唇,輕柔仿如春風吹起碧湖一圈圈的漣漪。

我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就推他,卻擔心碰到他的傷處。

他的胸膛一如銅牆鐵壁,推都推不動。

曾經的夢寐以求,而今的悲喜交錯。

越沉醉,越是心痛。

我微微睜眼,熱淚盈眶。

終究,他放開我,癡癡地看我。

見他之前,想著有好多事要問他,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可是,此時此刻,那些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就這樣靜靜地凝視,彼此凝望。

終於,他沉沉道:“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再也無法這樣抱著你,三妹,上蒼聽見我的心願了,成全了我。”

我抹去淚水,吸吸鼻子,彎眉笑起來。

“陪我,好不好?”

“好。”我扶他躺下來,接著躺在他的臂彎裏,相擁而眠。

次日一早,完顏雍退燒了,人也清爽不少,我介紹上官複和他認識,他抱拳致謝,“得上官兄相助與照顧,小弟三生有幸。日後若有什麼煩憂、困難,用得著小弟的,小弟必當竭盡全力。”

上官複也抱拳還禮,豪邁地大笑,“認識你,也是我的榮幸。不過,是兄弟的,就不要說客氣話,再說你是阿眸的大哥,就是我的兄弟。”

二人緊緊握拳,相視一笑。

上官複又笑道:“咱們兄弟相識一場,一定要喝上幾杯,不如我去買菜,咱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飯,如何?”

“自然好,不過大哥有傷在身,不能飲酒。”我連忙阻止。

“好好好,就知道你心疼他,我喝,他不喝,行了吧。”他擠擠眼,取笑道,“俗語說,女大不中留……”

“上官大哥……”我又羞又怒,扭過身子。

“不逗你了,無顏,我去買菜,你歇著。”上官複笑眯眯地說道。

“那就麻煩你了。”

我聽見上官複出去的腳步聲,轉回身,手落在完顏雍溫暖的掌中。我抬眸看他,他淡淡一笑,“陪我去外麵走走,可好?”

早間的村野空氣清新,枝梢的小鳥唱著空靈悅耳的歌;舉目四望,滿目青翠,遍地濃蔭,涼爽的晨風吹在身上,涼爽怡人。日光還不是很毒辣,透過枝葉灑落下來,幻化成一束束透明的璀璨流光。

他牽著我的手,在林間閑散地漫步。

也許他有事問我,我思量片刻,道:“大哥,我和上官大哥……”

完顏雍麵上的微笑就像林間浮動著纖塵的光束,透明而澄澈,“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好人,性情磊落,為人豪爽,對你也很好。”

“嗯,上官大哥人好,若不是他,我也逃不出上京。”

“三妹,你如何逃出皇宮的?”他終於問出口,他與我之間,橫亙著一座大山、一道鴻溝,完顏亮。

“此事說來話長,可以說是因緣際會吧。”我不想再說之前的種種,不想再提起被完顏亮囚在宮中的日子,“大哥,你不是在中京嗎?怎麼會暈倒在路邊?是不是有人追殺你?”

“是,有人追殺我。”他望向綠林深處,眉宇緊皺,目光凝聚於一處。

“在臨安,也有黑衣人追殺你,是不是同一批人?”我追問,“你知道是誰追殺你嗎?”

“心中有數,不過無法確定。”完顏雍眉頭緊凝,流露出些許狠色。

“為什麼追殺你?你得罪了人?”

“算不上得罪,是他視我為眼中釘。”

到底是什麼人想置他於死地?我思量又思量,是什麼人非要他死?他是金國宗室子弟,文武雙全,是他這一輩中才幹卓著的太祖孫,假若是忌憚他的才幹與身份,殺之而後快,隻有……難道是那個人?

心神一凜,我不敢斷定。

若是那個人,如此追殺大哥,還有一個更可怕的殺機:因為我。

我惴惴地問:“是不是……完顏亮?”

完顏雍的唇角牽出一抹冷冽的笑,“你也猜到了。”

可是,去年在臨安,完顏亮還沒登基,為什麼殺他?我問:“完顏亮為什麼殺你?”

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使得他的臉幾近於透明,反射出芒色,給人一種別樣的淩厲之感。他語聲淡淡,卻隱藏著生死懸於一線的凶險,“先帝殘暴不仁、昏聵無道,陛下早有謀反、篡位之心,覺得我是他篡位最大的障礙,就在先帝麵前進讒言,說我有謀反之心,先帝信了,就命他派人追殺我。”

“你南下臨安,是為了避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