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添麻煩。
但是在現在這個當口,軍閥政府那邊肯定已經開始派人在英國尋找他了,如果被他們發現自己不在英國的話……
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你……哎,算了。”
宋山河看上去是想要說白嚴生幾句的,但最終隻是歎了口氣,緩緩道:
“我已經在給你安排回英國的船了,後天就啟航,本來我是準備後天告訴你白先生被捕的消息後直接把你敲暈丟上船的,但現在你自己也知道了,到底走不走,你自己好好考慮吧。”
“我走了,那我父親呢?”
白嚴生急切地問道。
“白先生德高望重,軍閥應該輕易不敢要他性命的。”
宋山河也不敢作出什麼保證,隻能謹慎地斟酌字句地回答道。
白嚴生抿了抿唇,低頭悶聲應了一句“好”,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宋山河的書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自己的臥室了,一路上跌跌撞撞,還遇到了幾個學生向他打招呼,白嚴生都悉數無視了,滿腦子就隻有“父親被抓”這一個消息在回蕩。
回英國,他回英國之後又能做什麼呢?
是要他繼續裝作無事發生,和那些富家子弟一起在學校上課,每周看著父親竭力掩飾平靜的虛假信件,心安理得地用著父親彙來的錢款嗎?
還是要他無視教授們的白眼,同學們的議論,頂著一張東方人的麵孔繼續在異國他鄉格格不入,隻能在每天早餐的《泰晤士報》上看見國內的隻言片語?
這一趟回國之旅,白嚴生看見了許多他在國外不曾了解到的東西。
在他乘車一路北上來到北平的途中,他看到歌舞升平的租界對麵就是血染的戰場,垂垂老者顫顫巍巍地背著自己的孫女,拄著樹枝跟隨逃難的人群來到租界,卻對裏麵昂貴的食品望而卻步。
文明的先生們不允許乞討者的存在,這位老人在租界的街道中睡了兩晚後就被“請”了出去,繼續在外麵的戰火中遊蕩。
這隻是那批流民中的一個人,湧入租界的流民要麼傾家蕩產在租界紮根,要麼就和那位老人一樣再次被丟出來——其實不用丟,他們沒有錢財,也沒有技藝傍身,在租界內寸步難行,過不久也會自己出來。
清理了這一批流民,租界又恢複了幹淨整潔的模樣,小姐們照樣每天手挽著手去逛街,太太們嬉笑著去自己的姊妹家串門打麻將,抱怨著丈夫在這亂世中不爭氣,細數著自己在逃難時不得不丟下的小玩意兒。
這裏好像是人間,但人卻無法在這裏安居。
白嚴生癱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一路上走來的景象不斷在他的眼前閃現。
他看見過坐不上火車的人們拖著行李,沿著鐵軌一路往前走,也看見過遊輪上把香檳當水做成噴泉的富家子;他見過空無一人的死村,連樹皮都被啃光,也見過咖啡廳內小姐們吃到一半就丟在桌上的奶油蛋糕。
他見過、他都見過……
莫大的痛苦籠罩住來了白嚴生,讓他渾身發冷,趴在了桌案上。
他的額頭抵著冰涼的桌子,手指甲掐進了手心的肉裏,但即使這樣也無法讓他從精神的痛苦中擺脫片刻。
也許對於音樂家來說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共情力太強卻無能為力,他空有一顆想要燃燒自己的靈魂來呐喊的心,手上的武器卻隻有一支筆。
見過了這裏後,他又怎麼敢回英國?
從此之後榻上再無安寢,他在國外的每一分一秒,這裏就有無數的人在死去。
他怎麼敢一個人回英國?
白嚴生伸手扯著自己的頭發,壓抑的哭聲從他的喉間滾出,最終化為一聲嗚咽。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以前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不管怎麼樣,好歹他的家是完整的,他的父母都很安全。以此來麻痹自己見了太多悲劇的幾乎無法正常跳動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