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沒看到她的神情,可遠遠的,他卻聽出了其中的一絲咬牙切齒。
其實,她心裏是關心自己的吧?
可為什麼,她不能像皇後,像賢妃淑妃她們一樣,溫柔的對自己笑,將自己攬在懷裏親昵的數落自己呢?
一天天的長大,比他大一歲的四皇子和五皇子相繼早夭後,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宮婢們躲在一起說悄悄話時,他偷聽了幾耳朵。
她們都說,宮裏的女人太多,陰氣太重,所以皇子便極易早夭。
她們也說,其實背後都是誰誰誰動了手腳,如何如何。
而他,雖然沒有生母的悉心關懷,可畢竟他也是聖上的兒子,見了皇後也要叫一聲“母後”,這麼多年,竟也未有人起過要害他的心。
她們說,不得生母歡心的他,已沒有子憑母貴的資格,將來,是沒有機會奪嫡的。
奪嫡?
為什麼要奪嫡?不是已經立了太子,太子,不就是大梁的儲君嗎?
他心中有些不解,可看到淑妃那麼認真的教導三皇子要好好做學問,經常還被帶著去乾安殿給父皇考校功課,威遠侯夫人進宮的時候,淑妃笑的愈發柔和。
漸漸的,他懂了。
上書房的那些書,他早都讀熟了,可是每每夫子考校的時候,他都故意答錯,雖為此沒少讓替他受罰的小貴子挨板子,可他卻一點兒都不悔,隻私下裏對小貴子越發好,送去的傷藥也都精貴不已。
騎射課時,他明明能比太子早一步到達終點的,可最後一圈的時候,一不留神他卻摔下了馬,額頭上腫了大大的一個包,還留了好些血。
被三皇子恥笑的時候,他心裏一點不難受,因為,請安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眼中的那絲疼痛。
他越來越大,她的性子也漸漸的暖了許多,再看見他,她會柔聲和他說幾句話,雖有些生疏的別扭,可她不知道,從漪蘭宮出來後的他,一整天,唇角都是彎著的,連眼睛裏,都是滿溢的笑容。
十二歲生辰那日,他到漪蘭宮請安的時候,她笑著衝自己招手,說給他做了身新衣服。
那一瞬,他的眼中,迸發出了無窮的光芒。
跟著丹青進內殿去換了新衣出來,他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家有小兒初長成”的喜悅,那樣溫柔看著自己的她,從前隻有在夢裏才出現過。
第二日,他便換下了新衣,千叮嚀萬囑咐的吩咐了宮婢放在衣櫥裏,不許弄髒弄壞。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母親為他縫製的新衣,還是她送給自己的第一件生辰禮物,他怎麼舍得讓它被風吹雨淋的變髒變舊?
見到她的次數,慢慢的多了起來,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有時候躺在床上睡不著,回想著她的模樣,他竟突然發現,在這偌大的後/宮,她是那樣的特別。
太後壽誕,皇後用大大小小的六十個壽字,繡出了一副鬆鶴延年賀壽圖,隻為了父皇的一句誇讚,每每去毓秀宮,都能看到皇後從繡架後起身,還叮囑宮婢仔細看護不許旁人靠近。
父皇喜樂舞,賢妃便一個勁兒的托家裏人從宮外尋那些新奇的曲譜,得見天顏的那天歡天喜地的彈奏給父皇聽。
還有淑妃,父皇隻不過誇讚了一句她的舞跳的極好,自那以後,那些會讓她變得豐腴的菜肴,便禁止被擺在怡華宮的膳桌上。
而她,六皇子仔細想來,她的繡藝普通,也未見她用心的去學什麼,好像父皇的喜好全然與她無關,她隻做自己想做的一般。
可再去漪蘭宮,他卻發現,父皇靜靜的看著奏折,她在一旁看書抑或是縫著舊衣,兩人連多餘的話都沒有,可是抬眼對視時,兩雙眼睛裏含著的溫柔笑意,卻都如出一轍的沁人心脾。
旁的妃嬪,總是趁機邀寵,不是為娘家的親人,便是為自己,而她,從來不開口,也正因為此,遠在鄆州的文府人,每每送信進宮,都是徑直去了毓秀宮,到漪蘭宮的,往往隻是口頭的一句問候,聽著便覺得假惺惺的,連一絲溫度都沒有。
看著皇後親昵的叮囑太子莫要熬夜看書,看著賢妃嗔怨的數落二皇兄不該在大日頭下去騎馬,看著淑妃惡狠狠的教訓三皇兄說他再不聽話就讓父皇打他板子,看著他們,他的心裏不是不羨慕的,他多希望,她也能像她們一樣,哪怕就是罵他一頓,也好。
心裏的期盼,像春雨過後的小草一般層層疊疊的漫了起來,他打算學著堂兄襄王世子的模樣,故意做錯事頂撞她,讓她來訓自己。
可是,沒等他想好到底要不要惹她生氣,她病了。
又是該死的初冬,第一場大雪過後,她病歪歪的躺在暖炕上,臉上血色全無,禦醫開了方子,卻搖著頭連聲長歎。
他記得,四皇兄去的那日,禦醫也是這樣無奈搖頭的。
不,她不會像四皇兄一樣的,她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的,燕嬤嬤說,人老了才會死,她還沒老,她的頭發還烏黑,她的臉上還光滑,她怎麼會死呢?
不會的。
抱著她的胳膊,饒是夫子教過“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依舊哭的痛徹心扉,大聲的喚著:“母妃,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她醒了,眼中帶著他從未見過的悲痛欲絕,她說“暄兒,娘舍不得你,娘多希望能一直陪著你。”
聽她說“娘舍不得你”,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沒等他問出口,她又咳嗽著暈了過去,這一睡,就是三日。
三天三夜,他沒閉眼,呆坐在瑞安宮裏不敢出門。
他生怕,自己一出門,合宮都是白色的帷幕,還有披著麻衣的太監宮婢忙亂的到處奔走。
“殿下,宛昭儀娘娘請您過去說話。”
小貴子進來傳話,他竟然嚇了一跳,待到聽清楚,他跳下床,鞋都顧不得穿,一路狂奔到了漪蘭宮。
看著她嗔怨的喚了宮婢拿溫熱的帕子給自己擦腳,看著她輕柔的撫著自己的臉叫自己“暄兒”,六皇子頭一次覺得,老天爺其實什麼都看得見。
看著她嘴唇蒼白,卻一個勁的勸自己多吃些,他低垂著頭,將眼淚連同碗裏的飯,一起扒拉進了嘴裏。
那夜,他執意要看著她睡了才走。
待到她發出綿長均勻的呼吸聲,他跪在榻前,摸著她的臉堅定的說道:“母妃,兒子會長大,兒子會保護你。”
他起身離去的那一瞬間,她的眼角,滑下了兩行淚。
似乎就是一夜之間,他長大了。
他想做大梁很厲害的人,這樣,他才能保護母親,可是,他卻不想當皇上,書裏,那些奪嫡的皇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漸漸的,他將目光鎖在了那些戰功赫赫的武將身上。
寧貴人隻是個貴人,可宮裏,莫說和她同品級的貴人,便連位份比她高的幾個嬪,也不敢奚落她,因為,她的父親是邊陲的封疆大臣,手中握著軍權。
宮婢們私下裏都說,隻等到寧貴人誕下孩子,她的位份,定然要往上攀升一大截的,所以,宮裏的妃嬪,對她都和顏悅色的。
母憑子貴,若是他也那麼厲害,宮裏的女人便再也不敢背著母親說她的壞話,再也不敢借著位份比她高,指桑罵槐的數落她了吧?
如是想著,他往宮外跑的愈發勤,跟著襄王府的拳腳師傅練功夫,刀槍棍棒,他舞的有模有樣,回到瑞安宮,關起院門來一練就是一個晌午,連襄王世子都猶疑的質問拳腳師傅,問他是不是趁自己不注意時給六皇子開了小灶。
都城裏的豪門子弟,閑來無事常去喝花酒,他也跟著去了幾次,可看著那些環肥燕瘦的美人巧笑嫣兮的坐在男人懷裏,他卻從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兩個人在一起,便該像他的父皇和母親一般,即便不說話,也是那麼的溫馨暖人,不是嗎?
見多了,再怎麼嬌俏的美人,在他眼裏,也都如一具沒有精氣神的木偶,全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