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日子來,布昆隻恨爹娘少給自己生了一雙眼睛。眼前總有新鮮事物出現,讓他看不夠,看不懂。有太多東西他從未見過,龐大的城市,整齊的街道,華美的衣服,擁擠的人群。有太多事物是他首次嚐試,首次坐海船過海,首次騎馬坐轎,首次穿著這麼光滑舒適的衣物。當然還有更多的事物是他不明白和不理解。他不理解為什麼這裏有的人穿金戴銀,而有的人卻衣衫襤褸。他也不明白這裏為什麼有的人有手有腳,身體健康,走路卻要人抬,甚至開門這樣的小事也要人代勞。他更不明白所謂的何謂禮節,四肢伏地又怎麼能表達尊敬和誠意。
最初同行的漢人郭庭還可以作為他的向導,解答他的疑問,指導他的行為。但隨著他們走的越來越遠,去的城市越來越大,見的人越來越多,郭庭也開始變得縮手縮腳,唯唯諾諾,話也越來越少了。一路上唯一能始終保持從容和鎮靜的也隻有那個叫古愚的老人。
看得出來郭庭對古愚非常的尊敬,這種尊敬就像社裏年輕的獵手們對自己的尊敬一樣。按照郭庭的話說,古先生是個讀書人。布昆不知道什麼是讀書人,更不知道什麼是書。在泉州,他曾第一次見到過書類似布的上麵畫了許多各種方塊的符號,和社裏巫醫的用樹枝和爐灰畫的那些記號很相像。布昆對此很著迷,認為這些符號中蘊藏著非常神秘的力量。
那個叫古愚的老者身上也有這同樣的神秘感,他很瘦,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似得。但那瘦弱的身體裏似乎藏著無盡的秘密。他和每一個拜訪者都能從容應對,對答如流。他喜怒哀樂不行於色,對每一個人說話都很客氣,但又給人以足夠的距離感。
布昆以前交往的漢人中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和新港交往的漢人要不是郭庭這樣的漁夫,要不是想李樂水那樣的商人。但和漁夫與商人不同,讀書人和他們東番人就像完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布昆想親近卻不知如何親近,相接觸也不知如何接觸。
這種無助感隨著此次出行的深入越來越強烈。在新港,他能根據地上的糞便和腳印準確的追蹤鹿群,他能和最凶狠的頭狼搏鬥,他的鏢槍能夠趕上哪怕最為雄健的雄鹿。但在這裏,他的這些能耐,這些本領全無用處。他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一言一行都需要別人來指導。
事情變化的太快超乎他的想象。這一切都源自那個夜晚,那個他與愛人舒拉約會的那個夜晚。原本甜蜜的約會卻被舒拉的兄長烏龍打斷。等他再次被解救時,原來的蕭龍社已經不複存在了。那個曾打罵囚禁他的烏龍也身首異地了。
但是他的愛人舒拉呢?事後,他發瘋似得在屍首堆裏尋找,毫無蹤影,追問那些被俘獲的蕭龍社人也無音訊。後來才聽人說,她和她幸存的族人都跑到東部的大山裏去了。
“都在這兒候著。待會宗主爺接你們進去”尖尖的嗓音打斷了布昆的思緒。布昆抬起頭,領路的那個沒有胡須的年輕男人用拂塵指著地對他們說。
也許不能叫他們男人,布昆不由的想到。此次到中國,布昆不止一次的見到這樣沒有胡須的男人。郭庭古愚他們在當麵時對這些人很尊敬,但在背後談論這些人有不自主露出了輕蔑。布昆曾為此追問郭庭,郭庭私下猥褻的告訴布昆,這些人都是太監,是專門伺候皇帝的,他們都被割掉了男人之所以成為男人的東西。
這也是布昆難以理解的事情,這些人為什麼會願意失去做男人的身份和能力。而他們所伺候的皇帝又是什麼樣人物。
按照郭庭的描述,皇帝就是如果布昆的父親於新港社,是中國所有漢人的“長老”。每一個漢人都需要服從皇帝的命令。在來京城的路上,郭庭不止一次的在腦海裏相像皇帝的模樣,他應該是最雄壯最強健的中國男人。所以當太監們通知他們,今日可以去見中國皇帝,布昆心中又興奮又膽怯。
很快,那個引路太監口中的宗主爺——一個老太監從側門中走到他們麵前。這個老太監看上去很和藹,溫和的問他們:
“禮部都教你們朝覲禮節了嗎?”
古愚忙答道:“回公公,禮部已經令人帶我等在會同館內演練了三日。”
光練習如何跪拜都練了幾個時辰,膝蓋都跪疼了,布昆心想。
老太監點了點頭,“且跟我進宮朝覲,按我朝慣例,除朝鮮外,各番國使者本不得朝覲聖上,萬歲爺念你們誠心進獻,特許你們進宮覲見。,此乃天大榮耀,跟我進宮時要謹慎小心,切莫失禮。”然後轉身,“跟我走吧。”
布昆一行,跟在老太監身後從側門進了宮,雖然前幾日,禮部人交代入宮之後,要低頭盯著腳尖走路,不得四處張望。布昆還是忍不住,四下偷偷瞧了幾眼。這宮中果然和他一路上見到的宮殿不一樣。寬闊整潔莊重,紅牆黃瓦,就連鋪在地上的磚都拚接的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