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一六年。十月。夜。風和雨。林木繁茂的低地。一片叢生著赤楊的沼澤邊上是戰壕。前麵是一層一層的鐵絲網。戰壕裏是冰冷的稀泥。監視哨的濕漉漉的鐵護板閃著黯光。從處處的土屋裏透出稀疏的光亮。一個矮小健壯的軍官在一間軍官住的土屋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濕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著,匆匆地解開軍大衣,抖落領子上的水珠,很快在踏爛的幹草上擦了擦長筒靴,這才推開門,彎腰走進土屋。
小煤油燈的黃光,油晃晃地照在來人的臉上。一個敞著皮上衣的軍官,從板床上抬起身來,一隻手摸了摸開始變白的亂發,打了個嗬欠。
“下雨啦?”
“下哪,”客人回答說,然後脫下衣服,把軍大衣和被雨水浸軟的軍帽掛在門邊的釘子上。“你們這兒很暖和。人多哈氣多。”“我們不久前才生上火。糟糕的是地下直往外冒水。他媽的,雨水要把我們趕走啦……啊?您是怎麼想,本丘克?”本丘克搓著手,彎下腰,蹲到小火爐旁邊。
“你們鋪上地板嘛。我們的土屋裏可漂亮啦:可以光著腳走。利斯特尼茨基哪兒去啦?”
“睡覺哪。”
“睡很久了嗎?”
“查哨回來就睡啦。”
“該叫醒他了吧?”
“叫醒他吧。咱們來下盤棋。”
丘克用食指擦掉又寬又濃的眉毛上的雨點兒,沒有抬頭,輕輕地叫道:
“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
“睡熟啦,”頭發有點兒斑白的軍官歎了一口氣。“葉甫蓋尼-尼古拉耶維奇!”
“什麼事?利斯特尼茨基撐著胳膊肘子抬起身來。“咱們來下棋呀?”
利斯特尼茨基兩腿從鋪上耷拉下來,用柔軟的粉紅色手掌在胖乎乎的胸膛上摩擦了半天。
在第一盤快要下完的時候,來了兩個五連的軍官,一個是卡爾梅科夫大尉,一個是丘博夫中尉。
“好消息!”卡爾梅科夫還在門口就喊叫道。“咱們團很可能要撤防啦。”
“這是哪來的消息?”頭發斑白的上尉梅爾庫洛夫懷疑地笑著問。
“你不相信嗎,彼佳大叔?”“坦白地說,我不相信。”
“炮兵連連長打電話告訴我們的。他從哪兒知道的,這很容易解釋,他昨天才從師部回來呀。”
“能在澡盆裏泡泡就好啦。”
丘博夫帶點兒傻氣地笑著,裝作用樺樹枝條抽打自己的臀部的樣子。梅爾庫洛夫哈哈笑起來。“我們這間土屋裏隻要有個澡盆就行,——水要多少有多少。”
“你們這兒太潮濕啦,太潮濕啦,”卡爾梅科夫打量著圓木築起的牆和咕唧咕唧響的土地,憤憤地說。
“旁邊就是沼澤,還能不潮濕。”
“你們要感謝至高無上的神,叫你們呆在沼澤地邊,就象在基督懷抱裏一樣舒服,”本丘克插嘴說。“其他地區都在進攻,可是我們這兒一個星期卻隻打一梭子彈。”
“去衝鋒陷陣也比在這兒活活爛掉好得多。”
“彼佳大叔,養活哥薩克,可不是為了要他們去衝鋒陷陣送死啊。你是假裝糊塗。”
“那麼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照慣例,政府隻是在關鍵時刻才打哥薩克這張王牌。”“盡說鬼話,”卡爾梅科夫擺了擺手。
“這怎麼是鬼話?”
“就是。”
“算了吧,卡爾梅科夫!真理是駁不倒的。”
“這算什麼真理……”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兒。你裝什麼傻呀?”
“注意,諸位軍官!”丘博夫叫道,象演戲似的向四麵鞠著躬,指著本丘克說道:“本丘克少尉馬上就要按照社會民主黨的圓夢書說夢啦。”
“您又在出洋相啦?”本丘克的眼睛緊逼著丘博夫的視線,冷笑道。“不過,您繼續出您的洋相吧——人各有誌嘛。我是想說從去年下半年以來,我們再也看不到戰爭啦。陣地戰剛一開始,哥薩克團隊就統統被分散到僻靜的地方待命。”
“然後呢?”利斯特尼茨基收拾著棋子問道。
“然後,一旦前線上開始騷動,——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已經開始厭惡戰爭,逃兵越來越多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到那時候,要鎮壓叛變,哥薩克就派上用場了。政府養活的哥薩克,就象係在木棍上的石頭。緊要關頭,政府就要用這塊石頭去打破革命的頭蓋骨。”
“我的親愛的,你簡直是著迷啦!你的假設太不能令人信服啦。首先,無法預先決定事件的發展過程。再說,你怎麼知道將來要發生騷動以及其他等等事件呢?假定出現另一種情況:協約國打垮了德國人,戰爭以輝煌的勝利結束,——到那時你給哥薩克安排什麼用場呢?”利斯特尼茨基反駁道。本丘克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目前還看不出什麼結束的征兆,更不用說輝煌勝利的結局啦。”
“戰爭拖下來了……”
“還要繼續拖下去,”本丘克預言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休假的?”卡爾梅科夫問道。
“前天。”
本丘克把嘴鼓得圓圓的,用舌頭彈出一個小煙團,扔掉煙頭。
“你到哪兒去啦?”
“彼得格勒。”
“噢,那兒怎麼樣啊?京城裏熱鬧嗎?唉,他媽的,要是能到那兒,哪怕就住一個星期呢,出什麼代價,我都不在乎。”“令人高興的事情也不多,”本丘克斟酌著字眼,說道,“麵包奇缺。工人區裏到處是饑餓、不滿和無聲的抗議。”“咱們要想熬過這場戰爭也不那麼容易。你們以為怎樣,諸位?”梅爾庫洛夫疑問地環顧了一下所有在場的人。“日俄戰爭引起了一九○五年的革命,——這次戰爭勢必以新的革命收場。而且不僅是革命,還要發生國內戰爭。”利斯特尼茨基聽著本丘克的話,作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仿佛想打斷少尉的話,接著,站起身,皺著眉頭,在土屋裏踱起步來。他抑製著滿腔的憤怒,說話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在我們軍官中竟會有這樣的人物,”他朝有點兒駝背的本丘克那麵指了指。“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我還沒弄清他對祖國,對戰爭的態度……他在一次談話中雖然說得很含糊,但足以證明了他的立場,他希望我們在這次戰爭中失敗。我這樣理解對嗎,本丘克?”
“我是希望戰敗的。”
“這是為什麼呢?我認為,不管你持什麼樣的政治觀點,希望自己的祖國戰敗——這畢竟是……對國家的背叛。這對任何一個正派人來說,都是——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