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弗拉基米爾一沃倫斯克和科韋利斯克戰線上,特別軍團(這個軍團原來的番號是第十三軍團,因為“十三”是不吉利的數字,迷信的流毒連大將軍們也不饒過,於是就改稱“特別軍團”)的防守地區,九月下旬開始了進攻的準備工作。司令部選定距離斯維紐哈村不遠的地方作為發起進攻的基地,這裏的地形便於展開攻勢。於是,進攻前的炮擊開始了。
數量空前的大炮安置到指定地區。用幾十萬發各種炮彈轟擊了九天,把德國人挖的兩道戰壕據守的廣闊地帶翻了個個兒。頭一天,猛烈的炮轟一開始,德國人就放棄了第一道戰壕,隻留下一些監視哨。過了幾天,他們又放棄了第二道戰壕,退守第三道戰壕。
在第十天頭上,土耳其斯坦軍團的步兵部隊開始進攻了。用的是法國波浪式進攻戰術。十六道波浪以排山倒海之勢衝出了俄軍的戰壕。灰色的人群海浪般奔騰、擴展開去,在東倒西歪的鐵絲網前澎湃激蕩,洶湧衝擊。但是從德國人那裏,從燒焦的灰藍色赤楊樹墩子後麵,從沙丘後麵,射來急促、密集的槍彈、炮彈,火光燭天,聲震長空。
咕咕咕……咕咕咕……砰!啪!轟轟轟!
偶爾還夾雜著個別炮兵連的齊射聲,於是震天動地的轟鳴聲又滾滾而來,響徹方圓幾俄裏的地方: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噠噠噠噠噠!——德國人的機槍瘋狂地掃射著。
在直徑約一俄裏、已經被炮彈炸得坑窪不平的沙土地上,頻頻升起旋風似的炮彈爆炸的黑煙柱,而進攻的浪潮,奔騰澎湃,在彈坑裏翻滾、旋轉一陣,接著又向前滾去……
炮彈爆炸的黑色煙火越來越嚴重地摧殘著大地,榴霰彈片刺耳地尖叫,猶如傾盆大雨,斜潑到進攻者的身上,緊貼地麵的機槍火力更加無情地瘋狂掃射。敵人拚死抵抗,阻止進攻者靠近鐵絲網。果然未能靠近。十六道波浪隻有最後三道剛滾到鐵絲網跟前,滾到被炸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柱子被燒焦的鐵絲網前麵,就象撞到了石岸上,碰得粉碎,化作一股股的溪流、一陣陣的雨點倒流回來……
那一天,有九千多人慘死在離斯維紐哈村不遠的荒涼的沙土地上。
過了兩個鍾頭,進攻又開始了。土耳其斯坦軍團的第二師和第三步兵師的隊伍出動了。第五十三步兵師和西伯利亞第三○七步兵旅,從左麵的縫隙中插進了第一道戰壕,土耳其斯坦人的右翼,第三精兵師的幾個營也出擊了。
特別軍團第三十軍軍長加夫裏洛夫中將接到軍團司令部的命令,要他調兩個師到斯維紐哈方麵去。夜裏,第八十師的第三二○琴巴爾斯基團、第三一九布古利明斯基團和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從前線撤了下來,拉脫維亞步兵和剛開到的義勇兵團替換了他們。這幾個團是夜間撤退的,雖然如此,其中一個團還是從傍晚起就故意向相反的方向運動,隻是沿著陣地運動了十二俄裏以後,才得到了向右轉移的命令。各團都開往同一方向,但是,走的道路又各不相同。在第八十師左近走的是第七十一師的第二八三帕夫洛格拉德斯基團和第二八四文格羅夫斯基團。緊跟在他們後麵的是一個烏拉爾哥薩克團和第四十四哥薩克步兵團隊。
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在換防以前,駐在斯托霍德河邊,離魯德卡——梅林斯科耶莊園不遠的索卡利鎮地區。團隊趕了一程路以後,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樹林裏廢棄土屋裏,學了四天的法國式的進攻方法;不是以營為單位,而是以半個連為單位列陣進攻,擲彈兵學習以最快的速度切斷鐵絲網的方法,又重新練習了投擲手榴彈的技術。之後,團隊又向前開拔了。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樹林裏,在林間空地上,沿著被炮車輪輾出道道車轍的荒蕪小路行進。棉絮般的薄霧被風吹趕著,擦著鬆樹梢,飄過林間空地,就象鳶鷹發現了地上的死獸似的,在冒著熱氣的灰綠色沼澤地上空盤旋。細雨蒙蒙。人們渾身濕透,怒氣衝衝地走著。走了三天,在離進攻地區不遠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駐了下來。休息了幾天,準備向死亡的道路上進軍。
這時候,一個哥薩克特別連與第八十師師部一同向即將發生戰鬥的地方開來。韃靼村第三期應征的哥薩克都編進了這個連。第二排全是同村的人:獨臂阿列克謝-沙米利的兩個弟弟——馬丁和普羅霍爾,原莫霍夫蒸氣磨坊的機器匠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麻子阿豐卡-奧澤羅夫,原村長馬內茨科夫,沙米利家的鄰居——額發特別長、瘸腿的葉夫蘭季-加裏寧,身材長得很不勻稱的大個子哥薩克博爾謝夫,短脖子、象狗熊似的紮哈爾-科羅廖夫,全連的活寶加夫裏爾-利霍維多夫——這是個罕見的長得象野獸一樣的哥薩克,由於一貫毫無怨言地忍受七十歲的老娘和妻子(一個麵目醜陋,但很放蕩的娘兒們)的毆打而聞名,——還有許多別的人,都分配在第二排和同連的其他排裏。一部分哥薩克原來是在師部當傳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槍騎兵替換了他們,這個連就根據師長基琴科將軍的命令,被派到前線來了。
十月三日淩晨,連隊開進了小波列克村。這時候,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第一營正從那裏出發。士兵們從那些被遺棄的、東倒西歪的小房裏向外奔跑,在街上排好了隊伍。一個麵色黝黑的年輕準尉在最前麵的那個排旁邊走動。他從軍用袋裏往外掏著,剝著巧克力糖(他那濕潤、紅豔的嘴唇邊沾滿了巧克力糖),在隊列前來回踱著,長得拖到地麵、大襟上盡是幹結的汙泥的軍大衣象綿羊尾巴似的在兩腿中間擺動。哥薩克在街的左麵走。機器匠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走在第二排最右邊的一行裏。他留心看著腳下,邁步跨過水窪。步兵那邊有人叫了他一聲,他便扭過頭來,順著步兵的行列瞟了一眼。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親愛的老朋友!……”一個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隊伍,象鴨子似的一搖一晃地朝他跑過來。他邊跑,邊把步槍往背後甩,但是皮帶滑下來,槍托子碰得水壺砰砰直響。
“不認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過來的那個矮小的步兵臉上,連顴骨上都長滿了象刺蝟一樣的深灰色的硬毛。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好容易才認出他是“鉤兒”。
“你從哪兒來呀,‘小酒杯’?……”
“這不是……當兵來了嘛。”
“你在哪一團?”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真設想到……沒想到會遇上老朋友。”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緊緊地握住“鉤兒”肮髒的小手,高興、激動地笑了。“鉤兒”邁開大步,後來變成了小跑,跟在他後麵走著,仰臉看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眼睛,他的兩隻蘊藏著仇恨的、間距很近的小眼睛顯得格外溫柔、濕潤。
“我們是去進攻的……你看……”
“我們也是往那兒開。”
“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也是這樣。從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沒有爬出過戰壕。我既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可我為什麼要去打仗……牝馬跑有心,小兒馬卻是跟著瞎跑。”
“你還記得施托克曼嗎?我們的好寶貝,奧西普-達維多維奇呀!要是他現在能給咱們分析分析就好啦。這個人……啊?是個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準會說明白的!”“鉤兒”搖晃著小拳頭,興高采烈地叫道,刺蝟似的小臉笑得皺成一團。“我記得他!我了解他,比了解我爸爸還深刻。父親我倒並不放在心上……你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嗎?毫無音信?”
“他在西伯利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歎了一口氣。“蹲監獄哪。”
“怎麼?”“鉤兒”又問了一聲,象翠鳥似的,在身材高大的夥伴身邊跳躍著,尖尖的耳朵豎起來。
“他在坐監牢哪。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死了。”
“鉤兒”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忽而向後看看連隊排隊的地方,忽而看看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個在下嘴唇下麵,正當中的深窩。“多多保重!”他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硬邦邦的手掌裏抽出自己的手,告別說。“大概,咱們再也見不到啦。”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左手摘下軍帽,彎下身子,抱住“鉤兒”幹瘦的肩膀。他們倆互相熱烈親吻,好象真是要永別了,“鉤兒”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突然,他慌張起來,腦袋縮進肩膀裏,這樣一來,軍大衣的灰領子上就隻看見有兩隻紮煞著的、深紅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著背,雖然在平地上,卻跌跌撞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又從隊伍裏竄出來,顫抖地喊道:“喂,小老弟,親人哪!你過去可是個狠心腸的人……記得嗎?你過去可是個硬漢子……啊?”
“鉤兒”扭過淚痕縱橫,顯得蒼老的臉,叫了一聲,用拳頭捶著從敞開的大衣和襤褸的襯衫領子裏麵露出來的、瘦骨嶙嶙的黝黑的胸膛。
“過去是啊!過去是個硬漢子,可現在叫他們糟蹋壞啦!……灰馬給累垮啦!……”
他還嚷了幾句別的話,但是連隊已經轉進另一條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就看不見他了。
“這不是‘鉤兒’嗎?”從後麵走過來的普羅霍爾-沙米利問他說。
“他是個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嘴唇哆嗦著,撫弄著肩上的步槍背帶,悶聲回答說。
隊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斷遇到傷兵。起初是一個一個的,後來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樣的。幾輛裝滿了重傷號的大板車慢悠悠地晃著。拉車的老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露出了沾著一點兒皮毛的骨頭。馬吃力地拖著四輪車,呼哧呼哧地喘著,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腦袋幾乎要擦著地了。有時候,一匹騍馬停下來,有氣無力地鼓動著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於瘦弱而顯得特大的腦袋。鞭子的抽打又強使它離開原地,於是它先向這邊一晃,又向那邊一晃,離開原地向前走了。傷兵們抓著車廂三麵的木杆,跟車走著。
“你們是哪一部分的?”連長挑了個麵貌和氣的人問道。“土耳其斯坦軍團第三師。”
“今天受傷的嗎?”
那個兵扭過頭去,沒有回答。連隊離開大道,朝著約有半俄裏遠的樹林子走去。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幾個連也相繼從村子裏開出來,踏著沉重的步子跟在後麵。遠處,被雨水衝得變了色的陰沉的天空中,飄著一隻係在地上的德國人的氣球,象個一動不動的灰黃色斑點。
“你們瞧啊,鄉親們:那兒掛著個什麼怪玩意兒!”“一根大灌腸。”
“該死的東西,它在那兒偵察軍隊的活動情況哩。”“難道你以為——把它掛得那麼高隻是好玩啊?”“噢,多高呀!”
“那還用說嗎?炮彈恐怕也打不到。”
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第一連在樹林子裏趕上了哥薩克部隊。黃昏前,他們都蜷縮在濕淋淋的鬆樹下麵,雨水直往脖領裏灌,凍得脊背上直打冷戰: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裏也很難生著火。天快黑了,才讓他們進入戰壕。隻有一人多深的淺壕裏積了有幾俄寸深的水。到處是汙泥、爛樹葉和天鵝絨般輕柔的秋雨的清淡氣味。哥薩克們掖起軍大衣襟,蹲在戰壕裏抽煙,無精打采地說些單調乏味的話。第二排把出發前發下的葉子煙分完以後,就都圍著下士,擠在戰壕拐彎的地方。下士坐在一個什麼人扔掉的鐵絲卷軸上,在講上星期一陣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將軍的故事,他在和平時期就在將軍指揮的那個旅裏當兵。他沒有能說完這個故事,因為排長已經在喊:“荷槍站隊!”於是哥薩克們跳起來;他們忍著火燒手指頭的疼痛,貪婪地把煙蒂吸盡。連隊又從戰壕裏爬進黑乎乎的鬆林。他們一麵走,一麵說些笑話互相鼓勁。有人在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