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康熙卻顯得分外平靜:“起來,起來,坐下說話。朕隻是說要打遺詔的腹稿,並沒有說要死嘛,你們何必如此呢。唉,你們都是飽學之士,想必知道,大凡君主帝王,無論是庸碌之輩,或者是英明聖君,都很忌諱這個死字。他們在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想後事,可是死這一關又逃不過去。到了他死期臨近、昏迷不醒之時,才叫來兒孫,召來大臣、糊糊塗塗地指定個繼位之人。這種事兒,史書上還少嗎?”
方苞和張廷玉默默點頭。皇上這話他們隻能聽,不敢接茬兒。康熙接著說:“朕既然決意不立太子,那就要在這個‘死’字上做文章。胤礽兩立兩廢,已經讓朕心力交瘁了。你們不要避諱,什麼龍體康健,什麼聖壽無疆,這些話,不過是讓朕聽了心裏高興罷了。朕心裏很清楚,‘老病已至,無常漸近’,這才是實情。”
盡管康熙皇上這話說得十分平靜,可是方苞和張廷玉聽了,還是覺得頭昏目眩,心肝顫抖。他們終日守在皇上身邊能看不出來嗎?議事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皇上就坐不穩了。剛才皇上說得一點不錯,老了,病了,要見無常了。可是,這話除了皇上自己說,誰敢這樣想呢?
康熙似乎並不理會他二人的心情,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朕思謀已定,這遺詔要分兩層意思來寫。第一層,指定繼承皇位之人。這隻要一句話就行了。可是,朕不想當一個糊塗皇帝,要把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全部昭示子孫,留作後世之訓。這是第二層,也是最重要的一層。要分門別類,逐一寫來,要趁著朕頭腦還清醒的時候慢慢寫出來。現在,咱們先說第一層皇位繼承人的事兒。朕想聽聽你們的高見呢。”
張廷玉聽了這話十分激動。他淚流滿麵地說:“皇上如此推心置腹地垂詢臣子,為臣者豈敢不披肝瀝膽直言。臣以為,論學問,皇子之中以三阿哥和八阿哥最好。不過,三阿哥缺少治世之才,八阿哥又似乎待人太遷就了些。”
康熙注視著方苞問:“嗯,方苞,你說呢?”
方苞欠身回答:“陛下,若論學問,阿哥們都不能算差,但今日講的是選擇儲君,而不是品評學問。唐朝的玄宗皇帝,明代的嘉靖皇帝,學問都是極好的,可是卻把國家搞亂了。所以臣以為,八阿哥隻不過是學了皇上的風度和儀表,卻沒有學到皇上的為君之道。三阿哥埋頭編書,更不必說。這兩位阿哥都不足取。”
康熙點了點頭說:“嗯,這樣說很好嘛。朕要的就是你們的肺腑之言,要的就是你們毫無掩飾的忠正之言。說下去。”
張廷玉說:“聖上剛才說,要啟用十四阿哥率兵西征,臣揣摩著,皇上似乎有意於十四爺。十四爺雖機敏幹練,爽直敢為,這幾年整兵籌餉也頗見功效。但他與八爺交往過密,而且過於大膽,不可不慮。”
康熙一笑止住了他:“哎——廷玉呀,你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揣摩朕的心思幹什麼呢?”
“是。臣以為,若將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相比,兩人性情相仿,十三爺似乎更具忠心。但十三爺卻隻是個將才,不是帥才。讓他管一個部,辦一件差,那是沒說的,是個好臣子。更大、更重的擔子,怕他挑不起來。”
方苞接口說道:“對,廷玉說得是。除了上邊說過的幾位阿哥,臣以為四阿哥倒是值得看重。他為人誠孝,這些年辦差最多,且事無巨細,都十分認真。尤其是他自強自立,性格堅如鐵石,從不攀附別人,更不結黨拉派。但四阿哥過於認真,以致落了個刻薄之名。這也算是個毛病吧。”
再往下,他們又議論了老九、老十、老五、老六等人。早膳時刻到了,康熙傳了禦膳,讓兩位臣子和他一齊坐下,邊吃邊談。康熙興致很濃,他笑著說:“咱們說了這麼長時間,還是一句話,各有長處,也各有不足。你們說,朕這花團錦簇的江山,究竟要交給誰呢?”
張廷玉這會兒膽大了,脫口而出:“皇上,臣以為四爺和十四爺最好。”
康熙一怔:“哦?這哥倆是一母同胞,竟都有這福分。那麼,老八真的不行嗎?”
方苞略一思忖說:“陛下,臣適才已經說過,八爺的學問、風度都沒說的,連外國使臣都誇他有帝王之相。可是,如今天下升平日久,人人隻思安樂。武將怕死,文官貪財,朝中積弊很多,亟待整飭。八爺似乎難當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