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誌留紀(1 / 3)

胸懷大陸,誌留台灣露骨卡好,何必蓋棺

我家住台北市敦化南路大廈中,二十年來我有幸碰到好鄰居——牙醫張善惠、林麗蘋夫婦,牙醫開醫院,太太做"院長"。"院長"的老爸當年手握上海市情治大權,殺真假**無算,剛來台灣時,人心惶惶,她老爸每逢吃飯時就恐嚇:"有得吃就吃,等**來了,我們全家跳淡水河!"雖然是五十年前往事,"院長"說她仍心有餘悸,覺得每頓飯都吃得痛苦不堪。五十年前同一時間,我家也從上海來台灣,爸爸雖非"院長"老爸那種國特級,不怕"會被共匪剝皮",但既一起逃難到孤島之上,同歸於盡,自有可能。一個叫宗榮祿的小國特,他寫回憶錄說他來台灣前,約他山西老鄉宋偉霖教授一起來,宋教授責備他說:"國民黨已壽終正寢,你還想親視含殮。"我看到這段話,心裏為之一震,我李敖本來明明是同歸於盡的,但陰錯陽差,居然又看別人"壽終正寢"了,並且有"親視含殮"的機緣了,這種"你死我活"的結局,想來也真是奇遇。何況,在使蔣家偽政府"壽終正寢"上,我又不無促死與鞭屍之功,這種奇遇,就更杠上開花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五日,我回信給汪榮祖,曾一吐我對這奇遇的心境:

……我就是看不過去,就是要在這島上,給知識分子留下浩然之氣的榜樣。我的手法是霹靂式的,因為施的是天威,所以雷劈之下,不論首從。雖然以劈"當路"的"豺狼"為主,但是兼問"狐狸",有時也有必要,我滿喜歡一幅漫畫,畫的是打獵家在家中牆上,以所獵動物頭標本為裝飾,但在牆腳下的老鼠洞旁,卻有另一裝飾,蓋老鼠頭標本也!此公對敵人一視同仁、葑菲不棄、巨細不遺、大的要、小的也要,真是要得!

……今之台灣知識分子不成才,賣身上床、粉墨登場而不以為恥,此真顧亭林所謂之"亡天下"也!顧亭林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是政權的失落,"亡天下"是道德的失落。國民黨"亡國"是他家的事,但是率二流、三流、不入流的知識分子以"亡天下",我卻要站出來打,打它個明白。

這種浩然之氣,就是我幾十年來的一貫人格與。它的形成、它的正果,有著漫長的心路曆程與身路曆程,而我願以回憶錄和快意恩仇錄來做一清算,顯有施教和典範之意存焉。

我但白寫出我並沒有很好的天資和背景,也非天縱之聖,而是自己困學硬造出來的豪傑人物,甚至近乎聖人。一九八二年,我回信給黃妮娜,有這樣的告白:

……你知道我婚喪喜慶概不參加……你和新郎的喜事,我不能參加,你們倆當不會見怪……

你結婚後,自然離開台灣,遠托異國。你為理想坐過牢、受過難,如今離開這個令人痛苦的島,去過一種新生活,似乎該為你慶幸。按說人不該老是做戰士,總該新陳代謝,總得有個退休,有個變化。所以你此後遠走高飛,不能說你不對。人要為同胞活,也得為自己活,不然豈不是聖人了?要人做聖人,總是強人所難的。你年紀輕輕的,就被國民黨關那麼久,如今苦海餘生,別做打算,也是合情合理的。

至於我,顯然老是做戰士,無新陳代謝之可言,沒有退休、沒有變化,似乎該以聖人論了。套句明朝哲人的話:我做聖人,我做不到;但是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我想,即使孔夫子在台灣,在國民黨這樣統治之下,做的也不會比我更多吧?……

這種類比,就是我自許的根源。王安石讚美被人惡罵的馮道,說他有"聖人行"(聖人的行為),我自許自己就是做有"聖人行"的豪傑。自己窮困時候,一頓頓餓飯幫助老師,此"聖人行"也;自己富有時候,一把把鈔票支援難友,此"聖人行"也;自己坐牢時候,一篇篇文章搶救奇冤異慘的死魂靈,此"聖人行"也,"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至於仗義聲援弱小、疏財領先抗暴、出山以救蒼生、入獄以謝知己、散盡收藏以助慰安婦……此"聖人行"也,"聖人做我,也不過如此吧?"但我為何引起爭議?為何不乖乖像聖人一樣,淨得嘉名?追究起來,有原因在,就是我太但白了、太尖銳了、太凶悍了、太生不逢時了,所以雖"聖人行"不止,卻"惡人名"不已,所以我的嘉名,沒得到應得到的程度與濃度。這種不相稱,不是從我開始的,早從古代的聖人墨子,就遭遇到了。墨子是熱心救世的人,班固說"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就是說墨子住的地方,煙囪還沒熏黑,就跑去救世去了。

墨家的救世,比起儒家來,動人得多。孟子一方麵明知"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一方麵卻血口噴人,罵墨子"是禽獸也"。這未免太不公道,也太偽君子了。儒家高高在上,以不耕而食為君子、以學稼為小人,一心要"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生活起居,都要乘輿代步、從者眾多的大排場,這樣的救世者,比起"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的墨家來,是應該臉紅的。孟子不但不臉紅,竟還罵墨子是禽獸,這又算什麼呢?比起儒家的聖人來,墨子們卻沒得到應得的嘉名,這當然不公道,不過,有一點公道的是被罵禽獸,罵他的還是聖人級的人物,但李敖呢?在文章中和電視call一in中被罵禽獸,罵他的卻是小人級的狗腿了,但我有比墨子優勢一點的是,我因為太但白了、太尖銳了、太凶悍了,我可以報複回去,不在乎形象,墨子卻做不到。所以,同為"聖人行"的,李敖活得雖難度最高,卻活得最痛快,痛快的原因之一,是我可以公然自大。我曾告訴陳彥增說:"大概隻有像你這樣深知我的老朋友,才對我這種關門自大的態度,不以為異,也毫不見怪。不深知我的人,就不習慣我這種大模大樣了。其實我的自大,從不表現在臉上,隻是表現在身上,我從無滿臉驕氣,卻總有一身做骨……隻有深知自己的老朋友,才能消受得起,不是嗎?"我認為,自大如果變為一種施教或武器,自大是可貴的。李鴻章、戴高樂(DeGaulle),都是出了名的自大的人,他們在受別人氣的國勢裏,居然能以氣勢淩人、以自大獲得別人的懾服與尊敬,這真是了不起的事。但是,李鴻章、戴高樂他們這種大模大樣的外鑠,都因為在內心中,他們真的都有舍我其誰的氣魄,所以"誠於中,形於外",就有那種架式出來,並不是演戲,而是真的舍我其誰的。三十年前,《紐約時報》的兩名記者包德甫和沙蕩夾住我,跟我合照一相,一邊照相我一邊說:"糟糕,我被美帝包圍了。"——他們知道我這個中國人自大,而願一左一右側立拍照,可是,我仍舊嘴不饒人,真情以玩笑出之,我深愧不如李鴻章和戴高樂也。

當然,你自大,你自我肯定的部分,別人並不一定買賬,鄧維幀要辦《政治家》時,跟我談過很久,我就告訴他我應該是第一期的封麵人物。他問:"為什麼?你又不是政治家。"

我說:"就因為我不是政治家,所以才應該找我。政治家是應由思想家來領導的,你說對不對?要不然水準就會降低,會變成政客。羅素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時,不是也莫名其妙嗎?他覺得他應該得和平獎才對。"羅素為什麼會有自我肯定與別人肯定的落差呢?原因無他,你的偉大,別人不知道百分之百,隻能知道百分之幾而已。明朝未年,姑蘇才子湯卿謀說人生不可不具三副眼淚:第一副眼淚哭國家大局之不可為;第二副眼淚哭文章不遇知己;第三副眼淚哭才子不遇佳人。後逢甲申之變,傷心而死,活了二十四歲。這位短命才子以文章不遇知己而哭,其實這種情形不以小牌作家為然,即使大牌作家如袁枚等,雖名滿天下,但讀者所測其淺深,也極有限,文章遇得的知己也隻是部分而已。我李敖以文章名,但讀者所知,也隻是部分而已、甚至是一小部分而已。不過有一趣事,聊可推翻明朝才子,一九九二年一月三日上午,我在榮民醫院排隊領藥時,有兩個阿婆插隊,我斥責之。事後有一漂亮摩登女士回過頭來說:"李敖先生你的《北京法源寺》寫得好極了!"我一時認不出她來。後來她拿出名片,才知道她是鄭淑敏。我說:"十多年前遠流老板介紹過。你愈來愈年輕,認不出你來了。"我的《北京法源寺》是我"不遇知己"的"文章",但得"佳人"品評如上,自是佳話。可惜一些"佳人",她們正如古話說的"卿本佳入,奈何從賊",她們跟錯了男人、認錯了體製、入錯了政黨,"從賊"以去,未免可惜。

有收藏家刻收藏印,印文是"但願得者如吾輩,雖非我有亦可喜",對藝術品和女人,我的心胸亦複如此,隻是得者多為牛糞,故鮮花插上,殊殺風景耳。一九八四年春天,我在路上認識了台大心理係的"淵如",很有味道的女孩子,我認識她二十分鍾就約她到我家,她跟我來了,後來還定了下次約會時間。不久,我收到她的信,她說還是不再來了,說她寧願過平凡的日子。又在電話中說她還是跟定她相識已久的政戰學校的男朋友了,我對她太"高"了。掛了電話以後,我的感覺是一片惋惜-鮮花又插在牛糞上了。"但願得者如吾輩,雖非我有亦可喜",可是,誰又能如吾輩呢?

為什麼我的人生不像明朝才子那樣悲慘呢?因為我用玩世的喜感"化"掉了一切,所以遇到不如意事,我不但沒有三副眼淚,連一副也沒有,有的隻是哈哈一笑。不如意事以外,我發為評論,評論中也考究玩世的喜感。例如一九**年有所謂無殼蝸牛臥上街頭,以無住屋為抗議的活動,孟絕子打電話來,聊天中談到如何才能有效逼國民黨偽政府麵對房屋政策,談的結果,發現隻有采集體大便模式,才能奏效。無殼蝸牛們應以一萬人為集合人數,先到中正紀念堂大使,如官方再形玩忽,則二十四小時後,再去慈湖大便……(略——

編者狗屎編者-文嶺)於是,無殼蝸牛們無屋可住,逐水草而居;國民黨有屋住不得,逐水肥而居,餘味無窮之下,民進黨進無隙拉大便,退無緣撿水肥,其逐臭空間,也隨問政空間一體減少矣。

政治問題,大便解決,其斯之謂歟?惟一的流弊是,有朝一日,國民黨政府房屋政策落實過度,蓋好以後,以為是國民住宅,其實全是一間問公廁。蝸牛又叫苦矣!——這就是我玩世的喜感。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六日,李寧代《政治家》訪問我,說:

"你的確是個很好的宣傳家。是你的性格如此嗎?還是另有原因?"我答道:"當然一部分是我的性格,另一個原因是我的戲,""我出道的時代跟胡適不一樣。胡適那時代的知識人很受尊重,而胡適出來時就是大學教授,當然容易造成一個好形象。我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斷有訴訟、不斷有花邊新聞,不可能有好的形象。可是這有助於我的發言權,當輿論這樣封鎖我時,它還是無法完全拒絕我,還是要登我一個百分比,因為它忍不住不登嘛!"我舉我第二次政治犯出獄為例:"這次我出來,《聯合報》登了我的消息,《中國時報》不登,聽說餘紀忠開會時很生氣,因為漏掉新聞他們也吃不消。《聯合報》一開始雖然登了,可是後來我寫了一封信到《聯合報》,他們就不登我的,登別人的。不過,沒關係,他們總要給我一個百分比。"就靠這一點百分比,我迂回性的、點綴性的突破了這個島對我的封鎖。訣竅無他,我是真人演假戲而已——假戲不是虛偽,而是有技巧的"鼓動風潮,造成時勢"。在這島上,別人是靠成群結隊狼狽為好造勢,我卻靠獨來獨往單槍匹馬造勢,比別人難多了,所以要會作戲。我的戲目有很多種。第一種是要有"狂氣",狂氣就是有話直說,不必謙虛。在許多方麵,我的表現一點也不謙虛,不過,這就是我。當我覺得我是第一的時候,為什麼我要說我是第二?我要打破這種虛偽。更有甚者,我表現我是第一的時候,是幹脆以自吹自擂的姿態,大言慚人的。我的敵人胡秋原罵我"詐瘋魔",這次他說對了。英國文學家蕭伯納說:"人家捧我,我很不安,因為捧得不夠。"蕭翁畢生自吹自擂,狂氣不脫,良有以也。狂氣以外,另一種是"流(流氓)氣"。周作人說寫文章要有點流氓氣,其實做人也當如此。有流氓氣就是敢做敢當、不恤人言、不怕聲名狼藉,為了真理,不怕人說閑話。孟子說匡章是天下大賢,但是舉國都說匡章不孝,因為他跟他老子爭是非。可是孟子為他跨刀,孟子說大孝子才敢這樣做啊!可是匡章的不孝卻一直洗刷不清,隻有靠孟子來保銻。有時候,壞名譽會跟著你走一輩子,你沒辦法,也隻得由它跟著走。這時候,有點流氓氣就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不會像匡章那樣痛苦。流氓氣的最大特色是對閑話的反應異乎尋常:"是老子幹的,又怎樣?"這樣一來,手足無措的,就換成說閑話的本人。一如閑話說一少奶奶偷人,偷了姓王的,如果少奶奶的反應是:"老娘偷了好幾個姓王的,你說的是哪一個?"這樣一來,手足光措的,就換成說閑話的本人。

在我表現狂氣的時候,看起來有大頭症、有自大狂,其實我內心深處,可自我謙虛得很。我常以出糗的故事,來澆自己多麼有名的涼水;也用兩個故事,挖苦我沒有那麼有名或有名有過了頭。一次在高雄,向市警察局索賠,它的副局長迎麵而來,親熱地握住我的手,讚美說:"李先生,我久仰你,我早就拜讀過你寫的《高山滾鼓集》!"一次在台北,路過大安分局,它的一名警察拉住我,也讚美說:"李先生,我久仰你,我早就看過你寫的《野鴿子的黃昏》!"我想,對我說來,固飛來劣書,空降頭上,弄得啼笑皆非;但對劣書作者(柏楊和王尚義)說來,也將生而切齒、死不瞑目吧?有了"狂氣"和"流氣",再加上我的"義氣"和"勇氣",自然就形成了完整的李敖綜合體。這種綜合體總歸戶在玩世的喜感上麵,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李敖了,我玩世的法子很多,我常用的一個,就是盯住一個人,在他身上,胡思亂想一陣。這一胡思亂想,這個人完全不知道,但他已被我千裏外取其首級或攝其魂魄或其他了。這種隱秘的趣味,不是"意淫",意淫是對美女用的,可是這種胡思亂想,卻是專門用來對付男人的,其中尤以醜男宿敵為多。一九**年七月十九日,我寫過一篇《我要吻周聯華》,稍舉數例,以泄天機:

一、我盯住了周聯華-周聯華是教棍。我討厭教棍。我討厭周聯華。不過周聯華比台中思恩堂那教棍沈保羅要好-拉王輪的卻廁身學術界,學術界苦矣!蘇南成嗎?不是。蘇南成不要臉台灣第一,可是論醜卻台灣第二。台灣第一醜不是別人,乃是許水德。許水德醜得可真上相,尤其他那天庭之內,凸凹不平,好像沙皮狗加豬頭肉,醜死人了!國民黨竟把這種醜類不徙入南海而引進政壇,其罪狀也,與破壞生態環境相等。不過,許水德之醜,倒還慈祥,不像鄭周敏、黃任中那樣醜得有殺氣,這可算是惟一令人稍得喘息之處。

四、我盯住了連戰——這個島上誰最討厭?柏楊嗎?你一讀他的文章,你會轉移這種感覺到他文章上麵,所以不是柏楊。吳豐山嗎?這小子的確看起來令人渾身不自在,當選國大代表以後尤其如此,他仿佛以為自己是大官,老端個臭架子、擺張臭臉,從來沒學會怎麼笑。為《自立晚報》誹謗李敖事,他親來我家道歉。他坐在沙發上,我愈看愈不安,我寧願放棄索賠,如果他能換一張臉的話。不過,論最討厭的,還輪不到他。是康寧祥嗎?康寧祥討厭之處,不在他的矮、黑、醜,而在他那一對翻白呆滯的死魚眼睛。跟他打官司,他出庭後,理屈詞窮,老羞成怒,突然學眷村中沒教養的女人,伸手大抓我的帽子和眼鏡。但在大抓之時,一對死魚眼睛,卻依舊翻白呆滯,沒有變化、沒有激動,我好像被一個多氯聯、苯中毒的白癡(不,黑癡)抓過來一般,令我忍不住要笑。康寧祥雖然如此討厭,但比起邱創煥、丁懋時那種長相與表情來,卻相形遜色。邱創煥和丁懋時都不是兩麵人,因為七爺八爺式討厭的臉,足已獨當一麵。不過,此中之尤者,還是連戰。連戰的臉,討厭無比,再加上那副架在鼻梁上過高的眼鏡,更增加了討厭的道具。外傳連戰打老婆,其實他老婆真該打——連那樣討厭的人還同他挑燈夜戰,這樣沒水準的中國小姐,還不該狠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