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著急忙慌著等著出門找你那個小哥們兒去鹿耳下麵的溝溝裡摸泥鰍挖螺。」喬奉天自顧自說給喬梁聽,吹了吹他脖子上落下的碎發,「您老人家一剪刀卡嚓下去,剪的比馬桶蓋還醜,給我氣的呀。」
小時候的喬奉天,生的像女孩兒,那時候林雙玉也不知出於個什麼心態,樂意似的把他當女孩養兒。鬢髮像姑娘似的留成淡色的垂垂兩綹,額發也長,常遮眉遮眼。衣服款式也是男女不拘,喬梁穿舊的他穿,隔壁哪家姑娘淘汰了的不時新的,他也能拿來穿。
那時候的郎溪人不常去鎮上剃頭,嫌麻煩,有專剃頭的生意人挑著擔子一月一次從村裡過,給要剃髮刮臉的人家挨個兒服務。擔子一頭盛著滾燙的熱水,也就應了慣常說的那句俗語,剃頭挑子一頭熱。
可林雙玉既捨不得那一塊兩塊的剃頭錢,也看不上這些走街串巷靠吆喝的行當。她任喬奉天頭髮長成海藻似的一團,再丟給喬梁去剪。彼時喬梁正是潑皮,既打心眼兒裡喜歡他這個小小一隻的弟弟,又總存了些壞心眼兒。往往不是剪的過短,就是剪的過斜,又是乾脆就是半拉狗啃。
喬奉天就總記得他手捉著那幾綹從額上掉下來的頭髮,被喬梁樂不可支地推倒林雙玉眼跟前兒。記憶裡的她,大刀闊斧地把一叢碧綠的馬蘭頭「刺啦」一聲利索地柴鍋,在圍裙上細緻地擦乾淨雙手,先是垂眸驚異,再是忍不住地溫柔笑開,「我們奉天這發行樣式時新啊。」
腦子裡的東西是可以經年不改的,但現實截然不同;往往是在一次抬頭與低頭之間,物是人非。
凡是要是能像頭髮也好,剃掉了就是剃掉了,留不下印記,就算不小心落下了傷痕,日積月累,也會痊癒。迎風吹一吹,隨手撥一撥,頭髮永遠都會繼續漫無目的,單純用力地肆意抽長,妥協與和解,不在細微末節處與過往糾纏。
頭髮僅是人的一部分,人自然是累的那一個。
「當時我在職高學妝發,你瞞著阿媽偷偷去看我的時候,還讓我給你剪一個你記得麼?」喬奉天細緻的用電推剪的犄角處,掃著喬梁的鬢角,「我手藝不到家,給你腦袋後頭推了個自己設計的倒三角,醜的不行不說,還凹進去一塊兒,你回家就給阿媽發現了,你記得麼?」
喬梁依舊沒說話,頓了半晌點了點頭,表示有印象。
「阿媽當時說我是下九流,你不樂意,說我是能在別人頭上動土的手藝人,你記得麼?你還跟我說,以後咱們家理發都不用花錢了特賺,你記得麼?」
漆黑的頭髮茬落滿了尼龍圍布,有的不甘這麼零落,沾在了喬梁的眼皮上,鼻樑上。
喬奉天不自覺的手抖,心酸,抿嘴。
「哥,特對不起,我沒法兒回郎溪照顧你,特不負責任的把你交給阿媽照顧,真的,特對不起……」喬奉天一根一根,拈他鼻樑上的發茬,「但我真的不是不要家,不是不要你和阿媽阿爸,真的。」
「我是沒辦法,我過不去這個坎兒。」
「我在那兒一天都不能舒坦,我一刻都活的不暢快。」
「……你不能怪我,行不行?」
眼淚水「啪嗒」掉手背上的時候,喬奉天不可置信,這淚裡抱怨的成分有多少,矯情的成分有多少,當下的應激成分有多少,說不清。唯獨這意味不明的東西偏還來時洶洶,揩淨了又是一滴,抹去了又是一顆。像落雨的前奏,一滴一串,皆有豐沛的預示。
喬梁看喬奉天眼圈紅的一塌糊塗,急忙用能活動的右手去扯嘴上的毛巾。他握住喬奉天袖口處的那一節細瘦的手腕,既是想揉撫,又是想擁抱。他言語先於動作一步,沉沉又斷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