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杆子也感覺到了這個世道的無常。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夥子了,對於那匹大洋馬,二杆子早已經明白自己當年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可笑,她永遠不可能跟自己去種田,他們之間不會有一個結果。
這些年雖然多姆力克莎娃就在東北,他也從來沒有去打擾過她的生活。二杆子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淡忘這件往事,當初的一切或許隻是自己做了一個夢而已,他把心思全部都放在了部隊。
可是當多姆力克莎娃坐在他師部辦公室裏麵的時候,二杆子發現自己的心裏居然還是泛起了陣陣的漣漪,有點緊張,有點局促。
多姆力克莎娃是來找他交涉一樁商業糾紛的。事情的起因是因為一個中國人在黑龍江俄國軍隊控製的區域裏麵被扣了所有的貨物,這批貨物中間有二杆子急需的戰略物資。
他以義勇軍的名義向俄國軍隊交涉,俄國軍方的態度有些強硬,這個時候俄國駐東北的辦事處出麵調解。以前彪子出來這種事情的時候都是蘭尼科出麵的,二杆子不知道為什麼輪到自己了來的會是她。
“喝水麼?我這裏沒有咖啡和茶葉。”
她進來之後沒有主動開口,就坐在那裏,手放在她的包上麵,也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麼二杆子也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心情有點亂,情緒好像有點波動。本來想好的一番措辭忽然沒有了頭緒,他端起招待客人用的大水杯的時候,發現自己手掌心居然都潮濕了。
多姆力克莎娃看了一眼:“你居然會說俄語了?”
二杆子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也沒有說話。幾年前他們雙方的言語根本無法溝通,但是現在的二杆子已經能說簡單的俄語,甚至能用俄語寫信。而多姆力克莎娃的漢語水平也和中國人相差無幾了。
他們之間的交流不需要翻譯。
多姆力克莎娃看到桌子上放著一本書,順手拿了過來,發現居然是俄國著名作家托爾斯泰寫的戰爭與和平,而且是俄文版的,她的目光頓時有些驚訝:“你,看的懂?”
二杆子給她倒了一杯水:“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其實我就是看個熱鬧,我很喜歡安德烈這個人物,隻有經曆過戰爭的人,才能體會到他的內心深處的痛苦。”
多姆力克莎娃的眼睛盯著二杆子,她的頭忽然輕輕的搖晃了幾下,然後帶著一絲自嘲說道:“真不敢相信。”
二杆子當然知道她不敢相信什麼,說實話二杆子自己都不敢相信。幾年前當土匪的時候他認為自己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能找個女人種幾畝地了,楊小林讓他學習的時候他是非常的反感,書本這個東西好像和他沒有什麼緣分。
但是後來他真的拿起筆來了,書也能看的懂了,雖然像他說的,隻能看懂一個熱鬧,但是拿起書本的時候他經常懷疑這個身體是不是自己。
一個識字會看書的二杆子,和不識字不看書的二杆子是有著明顯的不同的。即便他現在還有些二杆子精神,有的時候還會做一些別人看起來很愚蠢的事情,可是他真的明白了很多事情。
二杆子這時候才稍微的穩定了一下情緒,他坐了下來:“我們還是來談談那批貨物的事情吧,你們俄國軍隊這一次的做法確實違反我們雙方之間不成文的規定,我隻能說,”
他的眼睛看著多姆力克莎娃,忽然停頓了一下。義勇軍的對外交涉是十分強硬的,二杆子本來想學一下以前彪子和蘭尼科之間談話的語氣,但是還沒開口他又覺得有些不恰當。
自己真的要對她用那個態度麼?或者是措辭稍微的柔和一些?
他還沒有想好,多姆力克莎娃的臉上笑了:“如果因為這件事情引起了不必要的衝突,將由我們來負全部責任。是這樣麼?”
剩下的一半話被人家說了,二杆子有些尷尬。這是這個女人對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也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樣。他的雙手抱在一起:“我不想這樣對你說話,可是,我們義勇軍是有規定的,那批貨物對我們很重要,我必須要回來。”
多姆力克莎娃點頭:“我知道那是一批戰略物資,能不能告訴我,它會不會被用於我們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
藍寶石一樣的眼睛直視著二杆子,二杆子苦苦一笑:“假如你們不打過來,我想不會。”
這樣的回答顯然缺少外交的辭令,多姆力克莎娃盯著他看了一會,直到二杆子開始躲避她的眼睛的時候,她才說道:“好吧,我會幫你要回來的。不過我需要幾天時間。”
二杆子嗯了一聲:“謝謝。”
“沒什麼好謝的,就當是我還你一個人情,當初在東交民巷的事情我一直非常感謝你。”
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出來,二杆子猛的抬頭看看她,她的臉上馬上一片潮紅,拿著包的手局促的在皮包上麵緊握著,好像有點緊張。
多姆力克莎娃很快回過神來,起身說道:“我現在走了。過幾天我會再來,到時候給你明確的答複。”
出了十一師師部的多姆力克莎娃神情有些恍惚。她剛才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真的是她確實沒有忘記,假的是,那對她來說是無法忘記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