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文協與會刊(1 / 3)

一、文協

文人們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漢。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愛到上海去,所以我認識的文藝界的朋友並不很多,戲劇界的名家,我簡直一個也不熟識。現在,我有機會和他們見麵了。

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艾蕪,魯彥,鬱達夫,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還遇到戲劇界的陽翰笙,宋之的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導演與名藝員。

朋友們見麵,不約而同的都想組織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以便團結到一處,共同努力於抗戰的文藝。我不是好事喜動的人,可是大家既約我參加,我也不便辭謝。於是,我就參加了籌備工作。

籌備得相當的快。到轉過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會便開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點吊兒郎當,趕到遇到要事正事,他們會幹得很起勁,很緊張。文藝協會的籌備期間並沒有一個錢,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車馬自備。就憑著這一點齊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會開成,而且開得很體麵。

“文協”成立大會

大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總商會禮堂開成立大會。

我是籌備委員之一,本當在二十六晚過江(我住在武昌)預備次日的事情。天雨路髒,且必須趕出一篇小文,就偷懶沒去;自然已知事情是都籌備得差不離了。

武漢的天氣是陰晴無定,冷暖詭變的。今日的風雨定難據以測想明日的陰,還是晴。二十七日早五點我就睡不安了。

“壞天氣是好天氣”,已是從空襲的恐怖中造成的俗語;我深盼天氣壞——也就是好。假如晴天大日頭,而敵機結隊早來,赴會者全無法前去,豈不很糟?至於會已開了,再有警報,倒還好辦;前方後方,既已無從分別,誰還怕死麼?

六點,我再也躺不住。起看,紅日一輪正在武漢大學的白石建築上。洗洗臉,便往外走。心想,即便有空襲,能到了江那邊便有辦法,就怕截在江這邊,幹著急而上不去輪渡。急走,至江岸,霧甚重,水聲帆影,龜山隱隱,甚是好看,亦漸放心。到漢口,霧稍斂,才八點鍾。

先到三戶印刷所找老向與何容二位。他們已都起來,大概都因開大會興奮。睡不著也,何容兄平日最善晚起。坐了一會兒,大家的眼都瞅著由窗子射進來的陽光,感到不安。“這天兒可不保險”,到底被說出來;緊跟著:“咱們走吧!”

總商會大門前紮著彩牌,一條白布橫過寬大的馬路,寫著雄大的黑字。樓適夷先生已在門內立著,手裏拿著各色的緞條,預備分給到會者佩戴;據說,他是在七點鍾就來了。禮堂裏還沒有多少人,白布標語與台上的鮮花就特別顯著鮮明清楚。那條寫著“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白布條,因為字寫得挺秀,就更明爽醒眼。除了這三四條白布,沒有別的標語,倒頗嚴肅大方。

最先見到的是王平陵與華林兩先生,他們為布置會場都受了很大的累;平陵先生笑著說:“我六點鍾就來了!”

人越來越多了,簽到處擠成一團!簽完字便都高興的帶起緞條和白布條——緞條上印著成立大會字樣,布條上寫著人名,以便彼此一握手時便知道誰是誰了。入了會場,大家三五成組,有的立,有的坐,都談得怪快活。又進來人了,識與不識,攔路握手,誰也不感到生疏或拘束。慢慢的,坐著的那些小組聯成大一點的組,或竟聯成一整排;立著的仿佛是表示服從多數,也都坐下去。攝影者來了不少,看還沒有開會,便各自分別約請作家,到屋外怕照。這時候,會員中作刊物編輯的先生們,都抱著自己的刊物,分發給大家。印好的大會宣言,告世界作家書,會章草案,告日本文藝作家書,本已在每個人的手中,現在又添上幾種刊物,手裏差不多已拿不了,隻好放在懷中,立起或坐下都感到點不甚方便的喜悅。

啊,我看見了豐子愷先生!久想見見他而沒有機會,又絕沒想到他會來到漢口,今天居然在這裏遇到,真是驚喜若狂了。他的胡子,我認得,見過他的像片。他的臉色(在像片上是看不出來的)原來是暗中有光,不像我理想的那麼白皙。他的眼,正好配他的臉,一團正氣,光而不浮,秀而誠樸。他的話,他的舉動,也都這樣可喜而可畏。他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親熱,而並不慌急。他的官話似乎不甚流利,可是他的眼流露出沉著誠懇的感情。

在他旁邊坐著的是宋雲彬先生,也是初次會麵。說了幾句話,他便教我寫點稿子,預備為兒童節出特刊用的。我趕緊答應下來。在武漢,誰來約稿都得答應;編輯者當麵索要,少一遲疑,必會被他拉去吃飯;吃完朋友的飯,而稿子卻寫得欠佳,豈不多一層慚愧麼?

跟他們二位剛談了幾句,鍾天心先生就過來了。剛才已遇到他,八年未見,話當然是多的;好吧,我隻好舍了豐宋二位而又找了天心兄去;況且,他還等著我給他介紹朋友啊。他這次是由廣州趕來的。胖了許多,態度還是那麼穩而不滯。我倆又談了會兒;提起許多老朋友,都已難得相見;可是目前有這麼多文藝界朋友,聚在一堂,多麼不容易呢!

人更多了。女賓開始求大家簽字。我很羨慕她們,能得到這樣的好機會;同時,又很慚愧,自己的字寫得是那麼壞,一頁一頁的專給人家糟蹋紙——而且是那麼講究的紙!

快開會,一眼看見了鬱達夫先生。久就聽說,他為人最磊落光明,可惜沒機會見他一麵。趕上去和他握手,果然他是個豪爽的漢子。他非常的自然,非常的大方,不故意的親熱,而確是親熱。正跟他談話,郭沫若先生來到,也是初次見麵。隻和郭先生說了一句話,大會秘書處的朋友便催大家就位,以備振鈴開會。黨政機關的官長,名譽主席團,和主席團,都坐在台上。名譽主席團中最惹人注意的,是日本名寫家鹿地亙先生,身量不算太矮,細瘦;蒼白的臉,厚厚的頭發,他不很像個日本人。胡風先生陪著他,給他向大家介紹。他的背挺著,而腰與手都預備好向人鞠躬握手,態度在稍微拘謹之中露出懇摯,謙虛之中顯出沉毅。他的小小的身體,好像負著大於他幾千幾萬倍的重擔。他的臉上顯著憂鬱,可是很勇敢,挺著身子,來向真正愛和平的朋友們握手,齊往艱苦而可以達到正義的路上走。他的妻坐在台下,樣子頗像個廣東女人。

振鈴了,全體肅立。全堂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邵力子先生宣告開會,王平陵先生報告籌備經過,並讀各處的賀電。兩位先生一共用了十分鍾的工夫,這給予訓話和演講的人一個很好的暗示——要短而精。方治先生和陳部長的代表訓話,果然都很簡短而精到。鹿地亙先生講演!全場的空氣緊張到極度,由台上往下看,幾乎每個人的頭都向前伸著。胡風先生作了簡單的介紹,而後鹿地亙先生的柔韌有勁的話,像用小石投水似的,達到每個人的心裏去。幾乎是每說完一段,掌聲就雷動;跟著就又是靜寂。這一動一靜之際,使人感到正義與和平尚在人間,不過隻有心雄識遠的人才能見到,才肯不顧世俗而向卑汙黑暗進攻,給人類以光明。文藝家的責任是多麼重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