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足有五年的趙景聞,終於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堡壘中。
不過代價也是沉重的——父親沒了。
趙景聞家住在蘇州河長壽路橋附近的長樂坊。在工人新村出現之前, 除了有錢人家住的大別墅, 一般上海人都住在所謂“裏弄坊邨”裏。
其中住宅條件最最“推板(差)”那就是“弄”了, 就是所謂的棚戶區。早年淮河發大水,江上人家撐著小船、舢板逃命。逃到上海蘇州河灣,河水平緩下來,於是就在此地安營紮寨。
這裏壓根談不上什麼建築規劃,就用自己木板搭建起房子,搶到多大地方就搭多大地方,搶不過別人就螺螄殼裏做道場。最初住在這裏的人大多都是體力勞動者,倒馬桶的,拉黃包車的,十六鋪碼頭上扛大包的……
數量最多的就是“裏”,好比北京所謂“胡同”。上海有多少個“裏”誰也說不清楚,建德裏,明德裏,龍昌裏……成千上萬,仿佛棋盤上的星子一般洋洋灑灑。此處住的也都是底層人民,小裁縫,小職員,跑街先生。又或者解放前的舞|女,掮客,包打聽。舊電影《馬路天使》裏趙丹和周璿住的就是“裏”。裏和裏之間道路逼仄,隻有自行車和黃包車可以進來。
稍微高級一點是“坊”,比如淮海路的淮海坊,大木橋的田子坊。房子麵積大,早年甚至配有傭人房,樓和樓之間能進小汽車,住的多是是中等以上人家。
再高級點的就是“邨”了,別看名字叫做“邨”,和鄉下農村可不一樣,都是獨門獨弄的老洋房,市內聯排別墅,後來都成了保護建築,名人故居。
趙景聞家裏在長樂坊,可見條件還是不錯的。
他家祖籍寧波,父母都是寧波人。
都說十個寧波人裏至少有九個人在上海有親戚,這話一點沒錯。其實上海話裏的“阿拉”最早是寧波話,被上海人拿去用了,漸漸地就變成了上海特產了。
不過寧波人不在乎。寧波人大氣,爽快,講起話來乓乓響,一言九鼎。唾沫落到地上,就是一根釘子。
在上海有一句俗語,叫做“寧願聽蘇州人吵架,不要聽寧波人講情話”。因為蘇州話和上海話一樣屬於吳儂軟語。這兩地的人,再加上無錫人,說起話來,就像是蘇州網師園裏的一池子春水,又軟,又糯,又嗲。女孩子一開口,那真是要讓人酥到骨頭裏去。
不說別的,就說過去長三堂子,蘇州姑娘的身價也是要稍微高一點的。人家一開口就是“奴有一段情,唱拔拉諸公聽……”,而不是張嘴就“辣你媽媽不開花,開起花來結冬瓜”的武腔,好像下一刻就要拿出家夥什來,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寧波人在上海一般做生意,或者做裁縫的多。寧波裁縫又被稱為“紅幫裁縫”。趙景聞的外公就是紅幫裁縫,到了他姆媽沈春梅這一代,也還是給人做衣服。因為專門做女人的衣服,又被稱作“女紅手”。他外公因為隻做男人西裝,所以是“男紅手”。※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沈春梅十四歲開始在自家店裏幫忙,十八歲頂門立戶有了自己專屬的縫紉機。和外公兩個一起,一個做男人西裝,一個做女人旗袍襖子,把小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據說年底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個月可以賺一小碗的黃金戒指。
趙景聞的姆媽從做姑娘的時候開始,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愛好,有了錢就去南京路上“老鳳祥”買一隻戒指,或是黃金的,或是開寶的,也有火油鑽的。她買是買了,但是幹活的時候不能帶,隻好往家裏的碗櫥裏一扔。扔啊扔啊,就積攢了一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