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鈴先飛旋至朱厭身前。朱厭認得那正是當年用以囚鎖自己,屬於林寬的鎖魂鈴。
朱厭便伸出手去,果見鎖魂鈴中逸散黢黑魂光,正是自己所遺最後一魄屍狗。
將它握住之後,朱厭又看見了林寬。
仍著白衣的林寬,纖塵不染,披就清好月色而來,真如瑤林瓊樹。
其神姿高徹,自是風塵表物。但在那樹上專注瞻顧江山不夜遺跡的朱厭,已將他慣看,於是這刻也不再貪看了,卻仰頭以目光追著天幕,盤點其上星光明滅。
“我回來了。”
聽林寬說話,朱厭亦不作悲喜顏色,淡然應了一聲:“嗯。”
林寬不以為忤,一笑在那樹下倚坐,將手中提著的酒放下。
“飲一杯嗎?”
相逢意氣作豪飲,醉後高歌且放狂。愛那金樽玉露,杯中波蕩,是林寬生而為人,也真如世間俗人的一麵。
一魄已經得回,朱厭知他自楚萊而歸,猜這酒大概也是從婁府內不問自取。
如其餘仙城一般,楚萊亦自有一等傳奇佳釀,其名“小樓春”,以百花來調曲糵,一鬥酒合以兩丸蘇合同煮,飲之有芳香。
若是在從前,他林寬與婁昱平是那忘年之交,莫說一壺酒,就是整個婁府的酒,那婁昱平也願相贈。
可惜,如今人事皆已不同。
話又說回來,有梁上君子行徑,或信口開河之時,那又是林寬如這世間俗人一麵。
他就如每一個在人間存在過的麒麟兒,生來便有一副溫文爾雅,淑人君子皮相;那言語懇切,雍容大度令人信服,就像他曾與眾人言朱厭可永生不死,也不懼世人去想這是經不起細究的假話一樣。
此時林寬如何尚有心情小酌,朱厭不知。大概是因往後天地混沌,人間不存,自然也無此物可飲,於是最後一次盡情吧?妙在林寬也不勉強他相陪,就幹脆利落地自飲自得。
天上有月,朱厭垂首,見他杯中有月,便想起那人間的舊詩。
“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
這是從前的林寬教他的,而那下一句,正是“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林寬聽到他所吟的舊詩,也想起從前,隨口道:“你若是想,也可以在此建起樊樓。”
朱厭隻道:“不必了。”
就算此刻建起瓊樓玉宇,大概也會如秦佩秋一般境遇。
勞心費神摧動鬼神來造那樣華麗樊樓,在送贈林墨之後也作無用。他親自為林墨築起的,也在林墨死後親手毀去,空留下荒涼滿目。
而這世間一切,注定在明日就會化作煙雲,也是同樣。
林寬笑將杯中殘酒飲盡,問他道:“我問你。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也會覺得難挨麼?”
“什麼話?我比較喜歡一個人安靜呢!”
為朱厭這自負語氣,林寬便也繼續自斟自飲,笑言:“你若這樣說,那我也同樣。”
他的話令朱厭又沉默,林寬再直言道:“你有心事。”
此言不假,朱厭確有心事。
對著林寬,他在想當日之好,還想舊時之夢,如何親手堆砌,得回了一個麒麟。
但那一個,不過偽物,於是朱厭又必須將他摧毀。
欲在這天地間灑脫快意行事實在太難,便如朱厭,便如林寬,也是如此。朱厭不禁問他:“你後悔嗎?”
林寬笑道:“件件樁樁,時時刻刻。”
他這樣說,朱厭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是那個麒麟當初不悔,今日自然變化。
意外是,他說一切事情,譬如當初,譬如此時。
“你對這人世間,沒半點留戀?”
朱厭如此問林寬,林寬想了一想,道:“你呢?”
朱厭隻看著他,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