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窗外的春風突然驚醒了安無櫻,她撐起身子,靜靜地看向窗外,見月光下枝頭冒出的綠意,心頭忽而一動,眨巴了下迷糊的淺藍眼睛,隨後又睡了下去。
於是,在人間,一座繁華之城的十字街口,一夜之間,多了一棵歪脖子樹。
這座城叫華城,熱鬧紛繁,魚龍混雜,糧倉豐碩,好歹不是窮鄉僻壤,鳥不生蛋之地。這麼一想,安無櫻還是待蘇延音不薄,可蘇延音不這麼想。生在荒郊野外,好歹無塵清靜,可生在這髒亂熱鬧的十字街口,遇見的、聞見的、看見的可就多了。
拿她做樹的第一天來講,光狗尿就被滋了二十七泡,不同品種的狗,白毛的,黃毛的,身大的,身小的,耷耳的,立耳的,應有盡有。剩菜剩湯也潑了九盆,附近離得近的有九戶人家,一戶潑一盆,酸甜苦辣鹹,菜品不重樣,有的幹脆熱油潑下來,那滋味可別提了。
還有拿她晾東西的,值錢的衣物不敢外晾,孫兒的尿片,一片一片跟散花似的,鋪滿樹杈,老太還嫌她高了,一把拽過樹丫,拽得她齜牙咧嘴的疼。
附近倒黴孩子多,有的猶如顏真卿轉世,就愛拿刀在她身上刻刻畫畫;有的是中二大俠在世,蹬她無數腳,也沒練成上樹輕功。
還有半夜三更,醉漢來吐的,吐了又尿的。
……
以上為何記得這麼清楚,蘇延音沒別的事做,都眼巴巴計著呢。
這樣的日子,一日複一日,風吹日曬,日曬雨淋……經曆得多了,蘇延音的臉皮,不,樹皮也不由地越來越厚了,她不知道還要在人間做多久的樹。
一天、一月、一季、一年,還是一世?
安無櫻沒有說。
不止她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金月不知道,小盛不知道,文武官臣不知道,看她熱鬧的人不知道,看她笑話的人也不知道。
仙郡之間,談論擺說回魂鎮故事的郡民們還是不知道。
有人歎,無期,便是無期了。
金月想過去探郡主的口風,可自打從回魂鎮回來,郡主的臉色就不見晴過,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蘇延音被罰去人間做樹以後,郡主更是鬱鬱寡歡,每日無所事事。
見這副景況,識趣懂事的金月,自然不去叨擾郡主,再添心煩了。
這天,太陽晴得很。
安無櫻又一個人坐在花園的亭子內,趴在雕花木欄邊,不言不語。
兩位侍女一邊遠遠候著,一邊心不在焉繡著手頭的女工。有侍女抬頭望了一眼,低聲道:“郡主這些天來,茶不思飯不想,看上去格外低沉,莫非暗自在為蘇界官的事傷心?”
小汐嗤笑一聲:“呸,什麼蘇界官,早就不是了,你也不看今天什麼日子,郡主黯然傷神是自然的,再說了,回魂鎮那事,聽說有個小孩死了娘……這,郡主推情及己,心緒低沉,也是情理之中。”
“呀,郡主該不會在自責吧?”
侍女們低低說著小話,看見郡王走到近前,忙不迭下跪行禮。郡王臉色深沉,揮了揮手,把侍女打發走了。
郡王壯碩的身軀,邁著輕輕的步子走到女兒身後,憂心地望了一眼,斟酌良久,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無櫻。”
安無櫻聞言,回了回頭:“父王。”
郡王提著威武華貴的安靈袍,在女兒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下:“自你打回魂鎮回來,精神一直不佳,想必受了勞累,怪父王忙於政事,疏漏了對你的關心,今日……又逢你母親忌日,女兒切莫傷心過度,若傷了身子,父王心痛啊。”
“父王,我真的沒事。不過是晚春柳絮紛飛,有些擾人罷了。”
安無櫻淡淡擠出個笑容,試圖讓父王寬心,轉而眼神又流落至不遠處,半開半萎的花朵枝葉上,不自覺地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