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想必也知道了人間的悲苦，響午過後，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遠遠望去，滿山野白茫茫的一片。金牛山汪家石灰廠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扔下的鐵釺和鐵鍬散落一地，很快就被白雪覆蓋了，隻露出一個大概輪廓，蠟做的一般。
人都跑到山腳下汪家石灰廠管事的房子裏了，山腳下管事的那棟房子因為山上的石灰廠，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中間那間屋裏裏擠滿了人，亂哄哄的。屋子中央的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這個人的臉被人用破褂子遮起來了，洇在地上的血，已經發暗。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拉著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呼天搶地地嚎哭，天塌下來一般。
管事的全然沒有了往日囂張的氣焰，各自彎了腰給眾人作揖打拱，石灰廠總共三個管事的，一個跑回城裏給汪老爺報信，還有兩個留在這裏控製著局麵，單等汪老爺來善後。
說來也怪，自打金牛山大岩洞陶小虎的匪窩被金大治端了鍋後，汪家石灰廠的生意好得捺都捺不住。汪老爺財源滾滾，不由得喜上眉梢，於是指使下去，日日夜夜地開采石頭燒石灰，工人怨聲載道，說這工資不見漲，時間卻陪進去了，白天黑夜的熬，人也不是機器，也有個限度，弦繃緊了離不了一個斷。唐老二就是這樣斷的，這邊點了引線，那邊人跑光了，他卻打起了瞌睡，被炸飛的亂石砸死了。這唐老二一死，廠裏炸鍋了，所有的積怨都爆發了，都說要和汪老爺討個說法，說還把不把人當人看，還讓不讓人活了。這唐家兄弟也多，得了信，拖家帶口都湧了來，把廠裏管事的屋子堵個嚴嚴實實。
這管事的也會來事，一個說，一個幫，唱雙簧似的。張管事說，兄弟們，出來都是混口飯吃的，求財，不求氣，出了這等禍事，誰都不想的，我們汪老爺可是個大善人，他若來了，一定會給大家一個說法的。李管事趕緊幫著說，有話得好好說，你們選個能問事的，等汪老爺來了，大家坐下來好好談，沒有磨不開的石頭。這李管事年紀大些，有些見識，他怕唐家人情緒過激之下，砸了廠子，更怕唐家人拿了他們兩個管事當出氣筒，真動起手來，他們極有可能被眼前這些人亂棒打死。
唐家兄弟見了地上直挺挺的唐老二，一個個眼睛紅了，就差噴出火來，恨不能立馬張嘴吃了眼前這兩個管事的。唐老大火爆性子，他一腳踢飛了管事的椅子，說先砸了這裏再說話，砸了這裏，大家再跟我去城裏砸了那汪正東的狗窩，憑什麼我們拚死拚活的幹，他卻過著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說別的，光姨太太就娶了好幾個。有錢人不給我們活路，我們也不讓他們活好。
唐老三搶過來說，死了人的是我們唐家，這回他們有錢人別指望用幾個錢來打發我們唐家，汪正東得給我們家老二償命，我們老二不能白死了。
那個呼天搶地的婦人一聽“我們老二不能白死了”，哭得更加悲苦，哭一聲拍一下巴掌，數落自家命苦，數落汪老爺怎麼怎麼虧待人，他們家唐老二死得多麼多麼冤。婦人旁邊跪著那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卻沒有哭，這孩子瘦得皮包骨頭，像個紙人兒，他也許是被眼前的情景嚇住了，呆若木雞地跪著，偶爾想起什麼似的，吸一下懸掛著的兩條黃鼻涕。
汪老爺是在唐家兄弟情緒正激憤的時候趕來的，他一進辦公室，心裏就有些後悔，後悔不該這個時候來廠裏，這個時候是應該避一避唐家兄弟勢頭的。汪老爺原本以為先壓上一壓，再賠上幾個小錢就能解決，不曾想唐老二點燃了石灰廠眾多工人的積怨。汪老爺到底是老江湖，他心裏雖然慌，方寸卻沒有亂，他進屋子還沒落腳，就趕緊急步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說，你們選個能問事的來，我在旁邊屋子裏等著。說完，他悄悄捅了一下身旁劉小寶說，趕緊去迎金家三少爺，今天，沒有槍，看來是鎮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