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之際,啞巴自然而然地回溯著漫長的歲月。
前半生意氣行事,自認世間萬妖善類寥寥,踏足人間遇妖從不留情,手上殺孽並不少。此身如劍,此劍斬惡,此念不問緣由,隻有是,沒有非。
四百年過,啞巴遊曆時陰差陽錯領了一個根骨上佳的小乞兒,小孩認定他是大哥,死活賴著不走。他拗不過領了去蓬萊,小孩成了他的師弟,因生來無名無姓,師父做主取了他的姓,給小師弟起名姚平雲。
姚景休帶了那聒噪的、塵氣與道骨並重的小師弟十幾年,或許是因為他那與眾不同的熱活,又或許是他活得夠久了,曾經堅冰打封的佩劍慢慢軟化。
他打坐時開始會做夢,夢見斬於劍下的無數妖怪的哀嚎。
尤其是當年初次降妖遇到的紅狐。狐狸稚嫩絕望的哀嚎時常回蕩在夢境裏,他醒來時鬢邊總是汗涔涔。·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那隻小狐狸,還有其他的妖類,當時真的做了惡麼?
而今回望,才遲緩地驚覺劍下的腥重。
做類似的夢,不過因一個愧字。
弱冠後的姚平雲出東海曆練,捉妖時受困,他趕到時慢了一步,師弟叫一隻路過的紅狐救下,轉過身看見自己時冷了臉。
那張絕豔的臉,啞巴記得太清楚。
彼時,曾經稚嫩莽撞的狐狸成了一方大妖,曾經愚直的道士成了一山長老。
歲月整合了故人們的眉眼。
他記得,狐狸也記得,一愧一憎。
愧念成了割扯道心的一把鈍刀。啞巴忽然想再次一個人遊曆,不再依賴師弟的聲音和熱活,去沉默地接觸紅塵,補償那些前半生的愧。
後半生的起始,在啞巴遇到一隻妖怪——一尾寒冬深夜裏鑽出冰窟,沿著熱源趨附而來的冰冷青蛇。
它凍得尾巴都僵了,可憐兮兮、暈暈乎乎地盤在他身邊。
啞巴平生對妖怪起了惻隱之心,把它攏進了掌心。
他不過想著,這是曆練新紅塵的第一步,彌補愧疚的第一妖。
青蛇天亮醒來,蛇信蹭著掌心示好,吐著人聲嘰裏呱啦地道謝與吹他的彩虹屁,倒廢話的程度和聒噪師弟有的一比。尤其是知道他是啞巴後,青蛇說得更歡快,稱自己發揮的空間更大了。
一整個冬天,啞巴提供體溫,青蛇提供喧囂。透過肌理與耳畔,一路寒冬的親密無間。
直待春來,青蛇拿尾巴掃著他指尖吱哇大叫著說要去尋春。他雖有不舍,還是在翻過山頭時,鬆手把它掛在了枝頭花苞上。
走出幾步,忽然聽見身後叫喚,他一轉身,那青衣女子在山路上亭亭玉立,拈著一枝花苞笑盈盈地望著他。
啞巴從未想過那廢話簍子化成人形時妖嬈如斯,發了老長時間的呆,才比劃著問她:所為何來?
蛇答:“尋春哩。”
啞巴又發呆,蛇發笑:“之前就想狠狠吐槽一把了!名字真不好聽!景休景休,那不是說好景色都歇菜了嗎?”
啞巴承認:是的。
他是個啞巴,生來無聲。親長失望至極,取名時並未撿好兆頭,他曉事時就知道了。
蛇妖把手裏的花苞插在他衣襟上,粲然生輝:“胡說八道!休個錘子!”
她在春山爛漫裏笑得酒窩深深,身後的山頂升起一輪耀眼的太陽。
“春景就在你衣襟上。”
這新起始的第一步,忽而有了些奇異。
他那時也怎麼都不會想到,掌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