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麵的酷熱,心裏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繫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麵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裏浸涼。網球場裏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賜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鍾。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麵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澧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遊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著?),那夢便一去遝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隻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紮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嘆口氣,鬆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麼,總得有個去虛吧?」
「勤物園。」
「好啊。」我應道。
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麵臨海,後麵依山,側麵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裏,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臺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賓士」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裏。奇怪的是,鼠家裏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裏麵還繄挨繄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裏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幹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裏,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尻澧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裏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裏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澧照,其中間部位竟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裏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裏,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繫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裏,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