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沙發上邊喝啤酒,邊注視頭骨閃閃爍爍的白光。

「頭骨是同你發生感應才發光的不成?」女孩問。

「不曉得。」我說,「不過有那個感覺。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別的什麼發生感應。」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裏,從從容容地喝幹。黎明前的世界萬籟無聲,同森林中無異。地毯上東一件西一件扔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輕便西服、襯衫、領帶、長褲,她的連衣裙、長筒禨、小背心之類。地上的衣服攤,我覺得似乎是我這35載人生的一個總結。

「看什麼呢?」

「衣服。」我回答。

「幹嗎看什麼衣服?」

「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別人的別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歡的關係吧?」她說,「交歡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隻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感。」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

「再講講蝸牛。」

「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裏還有蝸牛。」

「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

「想必。」

「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賜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裏麵亮相。這事可做過?」

「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

「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從茶幾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禨上昏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鏈和手錶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腕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

「幹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

「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虛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

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

「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裏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虛女等等。」

「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象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颱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別虛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裏,又被浪打上岸來。」

我把煙在煙灰缸裏熄掉,空杯放在茶幾上,繼續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幹幹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凈得很。沒有一件髒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幹凈,再扔去其他地方。隻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

「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幹凈——要藉助某種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虛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幹。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凈,然而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