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高朗震驚看著遺詔,一言不發。
葉世安見周高朗還在猶豫,冷聲道:「周大人,您就算不為權勢,也當想想您在東都的兄弟。我叔父與您也是年少好友,張大人與您更是生死之交,如今他們枉死刀下,您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嗎?」
周高朗沒有出聲,他定定看著遺詔,似是思索。葉世安上前一步,激動道:「如今還有什麼可猶豫?!你們家人都在東都,還都是女眷,範玉荒淫無道,你們留她們在一日,危險就多一份,如今即刻舉事圍困東都,逼著他們將人交出來,然後踏平東都活捉範玉洛子商,以死謝天下才是!你們一個個,還在猶豫什麼!」
「世安,」顧九思抬手搭在葉世安肩上,葉世安急促呼吸著,整個人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所有人,顧九思輕輕拍了拍他,平和道,「冷靜些。」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的話,平和了許多,顧九思看向周高朗,再次道:「周大人,如今還有什麼顧慮?」
周高朗沒有說話,便就是此刻,一個青年提著長/槍而入,他神色沉穩,麵色凝重,他銀白的盔甲上帶著血跡,手上提著個人頭。
所有人都愣了,周高朗站起身來,震驚看著麵前青年道:「沈明,這是誰?」
「東都來使,」沈明冷靜開口,他看著周高朗,注視著周高朗的眼睛,「他說範玉來請周大人誅殺逆賊顧九思,我便在院外將他斬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迅速反應過來,他當即上前一步,立刻道:「周大人,東都來使已斬,您如今已是退無可退。您現下舉事,而後我替您修書一封,將遺詔一事說明,要求範玉將人還回來,同時我已派人前往揚州,裏間姬夫人與洛子商關係,等洛子商失了依仗,周夫人也回到幽州,屆時您是打算進還是退,便都是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周高朗沒說話,也就是這片刻,周燁出聲道:「可。」
說著,周燁抬眼看向周高朗,神色平靜道:「父親,如今你已經沒有選擇。」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周高朗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殺了顧九思,送還東都以表忠心,再與洛子商聯手。
可一來周燁和沈明護著顧九思,他做不到。二來,與洛子商合作,那簡直與虎謀皮。
周高朗在短暫思考後,終於道:「就這麼辦吧。」
得了周高朗的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領了命後,立刻退下去,帶著沈明將所有事布置下去。
他要確保今夜望都城的將士都知道皇帝在東都所做的一切,然後再找一個人去假扮東都來使。
第一個來使來得悄無聲息,才在門外就被沈明斬了,他們剛好扒了這人的衣服,抓了他旁邊的小太監來,第二日重新入城。
這一次周高朗做的熱熱鬧鬧,帶著所有人迎接天使,小太監戰戰兢兢,卻念著顧九思的警告,勉強做出平日姿態,等周高朗領著他入了官署,小太監到了宣讀聖旨的時候,小太監按著顧九思吩咐,輕咳了一聲,同周高朗道:「周大人,這聖旨得借一步說話。」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但沒有人敢詢問出聲,隻能都看著周高朗跟著太監走了進去。
等周高朗一進去,這些跪著的將領就不安起來,他們竊竊私語,商議著此等局勢下,太監會同周高朗說些什麼。
然而他們還沒商量完,就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慘叫,而後周高朗麵色慘白從裏麵走了出來。
所有將領看著周高朗和他手裏的血,都有些心驚膽戰,一個將領大著膽子開口道:「周大人,您這是……」
「陛下,方才給我了一道聖旨,」周高朗似是極為艱難開口,「他召我入東都。」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不奇怪,他們已知張玨和葉青文遇害,顧九思逃難到望都,那範玉對周高朗動手,就是必然的。
他們心中立刻開始盤算著周高朗接下來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高朗接著道:「他要我離開之前,將諸位,統統處斬……」
「什麼?!」
這話讓眾人激動起來,其中一個立刻反應過來,急道:「大人不可,我等皆為大人羽翼,大人若將我等處斬,便是自斷其臂,等大人入東都,便是那狗皇帝板上魚肉了啊!」
這話點醒了眾人,所有人立刻反應過來,他們與周高朗如今已是一體,若是範玉想要殺周高朗,或許真的要從他們先下手。他們看著周高朗手上的血,大致猜出了周高朗的意思,有人立刻道:「周大人已為我們殺害天使,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立刻有人應和,一時之間,院子裏所有人相繼表起忠心來,周高朗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紅著眼道:「我與先帝,原是兄弟。陛下於我,親如子侄,但諸位皆為我手足同胞,我又如何忍心殘害諸位?今日我等,不求權勢高位,隻為保全性命。諸位可明白?」
「明白!」
「先帝仁厚,也早已料到今日,曾留遺詔於我,言及若新帝失德,可廢而再立。我等今日舉事,於私,是為保全我等性命,再效國家。於公,是為遵守先帝遺願,匡扶大夏江山。諸位可有異議?」
「我等全憑大人吩咐!」
得了這一聲應和,周高朗終於放鬆下來。而顧九思站在長廊暗處,靜靜端望著這一切,葉世安走上前來,手中捧著一卷文紙,冷聲道:「九思,檄文和勸降信均已寫好。」
「寫好了?」
顧九思轉過身來,從葉世安手中拿起他寫好的文紙,淡道:「那就送出去吧。」
「通知周大哥,」他掃過檄文上慷慨激昂的字詞,聲音異常冷靜,「今日整軍出幽州,先拿下永州,控製滎陽。」
「有永州水道在,」顧九思抬起眼,慢慢道,「糧草運輸,才算無憂。」
「會打起來嗎?」
葉世安冷漠出聲,顧九思轉眼看他:「你想不想打呢?」
「會打起來嗎?」葉世安又問了一遍,顧九思沉默了片刻,終於道,「這取決於範玉,會不會把周家人還回來。」
葉世安點點頭,沒有多說,顧九思注視著他:「所以,你如何做想?」
「打與不打,與我沒什麼關係。」
葉世安語調裏全是寒意:「我隻想洛子商千刀萬剮,範玉死無全屍。」
聽到這樣戾氣滿滿的句子,顧九思沉默了片刻,而後他放下文紙,輕聲嘆息:「世安,別讓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這些話,」葉世安抬眼看著顧九思,「等你走到我這樣的地步,再來同我說吧。」
顧九思沉默無言,葉世安似也是覺得說重了,他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道:「我家人教過我如何做一個君子,如何憂國憂民,可九思,這三年摧毀了我所有信仰。」
「我信奉君子道,卻家破人亡。他洛子商以民為棋罔顧生死,卻身居高位楚楚衣冠。」
葉世安紅了眼:「九思,我如今隻希望他,他一日不死,我便覺得,自己、葉家,我們所有的信仰和堅持,都可笑至極。」
「那你還在堅持嗎?」
顧九思驟然出聲,葉世安愣了愣:「什麼?」
「你的君子道。」
葉世安聽著這話,一時說不出話來。顧九思雙手攏在袖中,轉過身去,似若閑庭漫步一般,往前道:「世安,一個人做任何事都當有底線。」
「越過底線之前的動搖是磨鍊,越過底線之後,」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頭看向天空,神色悠遠,「那便是萬劫不復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難處,可任何難處,都不該成為一個人作惡的理由。」
「願君永如天上月,」顧九思黑袍白衫,金色盛開秋菊暗紋,他轉過頭,一雙清明的眸注視著葉世安,而後他抬手指向天空,輕輕一笑,溫和又堅定道,「皎皎千古不染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