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行朝的丞相府——特意挑選的四千料神舟,擺放著珍珠花鳥屏風、珊瑚樹,鋪著猩猩紅的毛氈毯,裝點得富麗堂皇的官廳內,陸秀夫看著揮筆批閱各地軍報表章的陳宜中,百思不得其解。
這位丞相,總是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所作所為,絕對不是範文虎、留夢炎那樣的漢奸,但和大宋朝的正人君子們,比如文天祥、謝疊山或者陸秀夫自己比起來,顯然也不是那麼回事。相處這麼久,陸秀夫明顯感覺到陳丞相對大宋朝廷的忠心,遠遠不及對他自己生命和家人的愛護,他甚至敢涮太皇太後,似乎也沒把皇帝放在眼裏;但他確實又不會投降元朝,絕對不能用忠奸來判斷陳宜中,他實在是大宋朝的一個另類。
有人說陳宜中是大奸似忠,有人卻說他忍辱負重;有人說他優柔寡斷百無一用,但更多人認為他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莫衷一是,沒人能說清他究竟是奸是忠,但誰都明白,大宋朝廷少了誰都行,就是少不了這位有辦法的丞相大人。
對,朝中上下都這麼看,陳宜中在任何時侯都總會有辦法。
理宗朝,權奸丁大全當政,時為太學生的陳宜中聯合同窗好友,上書朝廷彈劾丁大全,被奸黨貶逐,卻在民間、士林留下清譽,上書的六名太學生被稱為“六君子”。
到了度宗朝,奸相賈似道當權,陳宜中一反常態的阿諛奉承,得到賈似道賞識;但在江東提舉茶鹽常平公事、浙西提刑、福州知府等一係列地方官任上,他卻政通人和、深得民心,百姓呼為青天父母。
賈似道兵敗安慶,欺上瞞下的罪行業已暴露,所有人都認為時為知樞密院兼參知政事(總參謀長兼副總理)的陳宜中會為他辯護,哪知這位陳丞相第一個跳出來彈劾賈似道,要求將他革職查辦,從而給了奸相致命一擊。
此時賈似道親信韓震總領禁軍,準備發動兵變,滿朝文臣束手無策,結果陳宜中請韓震到家裏喝酒,輕輕鬆鬆的就把他殺掉,舉重若輕的化解了這次危機,自己也順理成章的登上了左丞相的寶座。
元兵長驅大進,張世傑焦山大敗,風雨飄搖之際,陳宜中又和平章軍國重事王熵爭權,王熵指使太學生劉九皋上書彈劾,他一氣之下竟然把皇帝太後滿朝文武晾到一邊,獨自跑掉。謝太後無法,隻好罷免王熵、逮捕劉九皋,又請陳宜中的老母親出麵說合,他才回到朝中。
募兵、求和、談判,陳宜中用盡各種手段都沒能挽回局勢,謝太後命他去向伯顏投降,他不願意投降,就又一次跑掉了。張世傑帶著年幼的二王,在溫州找到了母親病死的陳宜中,請他出山挽回局麵,他把母親的棺材裝上海船,帶著全家人來到福州,擁立新帝後,被任命為左丞相、樞密使,在小朝廷中仍然是第一號大臣。
不管情況多壞,陳丞相總能想出辦法,而且,至少他決不會投降蒙元——要降的,比如留夢炎,早在臨安就投降了,不必等到福州。
現在的行朝,有這兩條就足夠做丞相了。
親王趙與檡、國舅楊亮節、掌軍權的張世傑、整天講道學的清高文臣比如陸秀夫自己,還有各地起兵勤王的豪強義士,隻有陳丞相能夠居中調節,把他們擰到一塊兒,所以無論他和誰發生爭執,朝廷總會支持這位“有辦法”的丞相。以前謝太皇太後為了他貶斥了王熵,後來的楊太後也為他貶斥了文天祥和自己。
陸秀夫認為,不管是文天祥還是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都要勝過陳宜中;但論到才幹,還得屬他最適合做丞相。自己隻會著書立說、以聖人之道教導小皇帝,文天祥,也許比自己強一點……不過多半還是及不上陳宜中吧?
“君實(陸秀夫字),還在想琉球貢使的事?”陳宜中批完了最後一本奏章,將宣州羊毫細筆擱到紫檀木筆架上。
“是的,今日丞相的處置,叫下官好生不解,那夥人分明是假冒的貢使,供狀中寫得明明白白……”
陳宜中似笑非笑,“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何必計較那麼明白呢?君實,你又著相了。”
陸秀夫微怒,“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我說的是朝堂大事,丞相如何拿佛家機鋒來搪塞?”
“君實,為政之道不能盡信夫子典籍,”陳宜中此言一出,陸秀夫就想反駁這離經叛道的言論,丞相大人麵色凝重的搖搖手,“你且聽我說。如今的行朝,沒有一處立足之地,在大海上漂泊。雖有大小船隻數千、軍民人等三十餘萬,但你看看如今的軍心民氣,可還有重振旗鼓的氣象?”
陸秀夫終於忍不住了,直言爭道:“昔少康以一旅而興夏,肅宗賴匹馬而昌唐。我大宋行朝尚有軍民三十萬,有兩浙、湖廣之民心,有丞相、張樞密一幹名臣宿將,中興宋室卻也不難!”
“好好,我知道你說的這些。若是中興無望,我何必來做這個亡國宰相?”陳宜中為人向來無所顧忌,連“亡國宰相”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不過要收拾山河、要複興宋室,總得把民心士氣擰成一股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