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東南季風從南海上吹來陰沉的烏雲,沉甸甸的壓在城市上空,整個城市像被扣在了鍋蓋底下,那厚厚的雲層完全不能阻擋南中國五月份的毒辣陽光,反而讓珠江蒸發的雲氣無法發散,這樣的天氣,人就像呆在蒸籠裏,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被鹹濕的汗水堵住,恨不得每天衝涼十七八次才舒服。
林德水很想坐在家中的葡萄架子底下,享受難得的陰涼,手中再搖一柄日本折扇,旁邊的藤桌再放兩塊井水中浸涼的西瓜,那就再美不過了。
可他必須頂著毒日頭汗流浹背的走上十裏路,到城外十裏的接官亭,畢恭畢敬的站著,任憑汗水從頭發跟裏浸出,順著額頭、麵頰和脖子,一直流到胸口,流進衣服裏麵。
來這裏的,不止他一個,全廣州的八位新附軍千戶、一位中萬戶,加上地方的達魯花赤、知府、總管各級官員,都得到這裏,在蒸籠裏站著迎接那位魔王。
李恒,這個名字在林德水的心中,意味著屈辱,當然絕不僅是他,比方說現在接官亭外等著的八位千戶,就有七位的妻女被李恒“拜訪”過,惟一幸免於難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軍官,他的幸運僅僅是因為妻子年過四旬、膝下又隻有兒子沒有女兒、同時兒子們還沒有成年所以也沒有兒媳婦。
自從李恒到家中“拜訪”之後,妻子就再也沒有了笑容,一雙兒女,時常在噩夢中驚醒,哭喊著叫媽媽。林德水的心,無時無刻不在被烈火煎熬,如果能拋開一切,他願意把靈魂交給魔鬼,換取李恒的滅亡。
可我不能!林德水對著自己僅存的良心呐喊:我還有一雙兒女,我還有可愛的妻子,如果作出反叛的舉動,他們的下場將會不堪設想!要知道,蒙古人的手段,絕對殘忍毒辣!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悔不當初啊……
“李參政大人來了!”眼尖的人,看到了遠處官道上騰起的煙塵,那股子囂張跋扈的熏天氣焰,就是隔著十多裏路,都能衝到你鼻孔裏,此地除了李恒麾下探馬赤軍的鐵騎馬隊,再沒有第二家了。
幾位新附軍千戶竊竊私語:“傳言李恒在潮州損兵折將,看現在這氣勢,似乎沒有那回事啊?”
“探馬赤軍天下精兵,黨項人又是精銳中的精銳,當年成吉思汗滅夏,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
林德水抬頭一看,說這話的,是個胡子焦黃的老千戶,叫做畢之賢。畢某人的女兒被李恒淫辱,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整治好了酒席床鋪,主動李恒邀請下次再來。李恒喜他恭順,平時也給點小恩小惠,畢之賢在外竟處處以參政大人的便宜老丈人自居,儼然高踞眾同僚之上,連廣州新附軍中萬戶何魁也不大放在眼裏了。
花花轎子人人抬,李恒做一天參政,就是一天的上官,新附軍千戶們心頭憋著火,在人前也不得不讚幾句李大人英雄無敵,黨項武士天下強軍之類沒營養的口水話,這下不得了,正巧撓在了畢之賢的心窩上,他替自己的便宜女婿大吹特吹,把黨項奴吹得仿佛天上地下所向無敵似的。
“不知廉恥的老狗!”林德水暗暗罵了句。老東西每次提到那個黨項奴的姓名,林德水的心頭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疼得撕心裂肺——哪怕漢奸當中,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天良喪盡,把妻子女兒送給異族蹂躪還能甘之若飴的。
別人不敢唱反調,中萬戶何魁則不同。何家是廣州的世家大族,手下有三千家兵,商船貿易所得,占到全城稅入的五分之一,李恒也得給他幾分薄麵,至少何魁把個丫環認作義女送到參政府邸,李大人就從來不“拜訪”何家。
當著李恒的麵,何魁也敢說幾句不痛不癢的俏皮話,姓畢的一個綠毛龜,他還不放在眼裏,不陰不陽的道:“畢千戶說的是,西夏地方偏遠兵將勇猛,咱們都是知道的,想當年老種經略相公征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數十年前我大元太祖皇帝成吉思汗禦駕親征,也深受其苦啊!大元朝滅西夏,足足用了二十年,真是不簡單,不簡單呐!”
時人都知道,元滅西夏,曆時二十年,南下滅宋卻用了四十多年,則西夏有何顏麵吹什麼武勇?新附軍千戶們聞言一愣,俄而恍然大悟,擠眉毛弄眼睛,異口同聲的道:“不簡單,果然不簡單。”
不知道怎麼回事,林德水看著同僚們開心的表情,突然想起偶然得到的反賊報紙,那上麵說什麼“民族認同”,當時頗有點不以為然,現在看,宋亡如許之久,降元的同僚們還以宋抵抗時間久為榮,反賊的調調,豈不是有那麼幾分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