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商和平民雜居,三教九流錯綜複雜的大都南城,隻有趙孟頫趙大人府邸前麵,有那麼一塊相對寬闊、幹淨的空地,引車賣漿的百姓聚集此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市。
劉老爹的豆腐腦,鮮香滑嫩麻辣可口,大冬天喝一碗下去,熱氣就從胃一直擴散到全身,從裏到外暖洋洋的渾身通泰,滿大都南城,劉家豆腐腦是頭一份!劉老爹辛勤的經營著小小的豆腐腦攤兒,用微薄的收入養活害癆病的兒子、三歲大的小孫孫,至於他的老伴,早已在前年的饑荒中活活餓死,兒媳婦也被色目人抓去抵了羊羔兒息,祖孫三代,就靠著這小攤兒活命。
“嗨喲~嗨喲,”幾名從通州大運河碼頭到大都城官倉之間搬運糧食的苦力,喊著號子推著糧車兒,從官道上過來。
可憐的窮苦人,數九寒天還穿著身碎布破麻片拚湊的百衲衣,大強度的勞動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強健的體格,反而因為消耗太大營養太差,一個個麵黃肌瘦帶著菜色,方才的勞作讓血氣上湧,黑黃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紅暈。
“官長,行行好,讓我們喝碗豆腐腦吧!”有人求押隊的官兵。
“放屁!”官兵揮著鞭子破口大罵:“老子押你幾個懶鬼,從通州過來就一路唧唧歪歪,要歇、要喝水、要拉屎,耽誤了官倉運糧,色目老爺、蒙古軍爺拿刀砍腦袋,咱們可是一塊完蛋!”
民夫可憐巴巴的哀求著,甚至有人跪下了:“軍爺,俺們實在不行啦,又冷又餓,腿肚子都轉筋了,這數九寒天的,再不歇歇喝點熱的,就得送命啦!”
劉老爹心口一酸,這年月,北方的老百姓過得苦啊!前年孩兒他娘要是有口熱飯吃,也不至於活活餓死啊!
他一溜小跑到官兵身邊,陪著笑臉低聲下氣的道:“軍爺,軍爺,熱騰騰香噴噴的豆腐腦,我孝敬您一碗,俗話說得好,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這幾位兄弟實在不行了,要是累死餓死在路上,您的差事不一樣黃了嗎?這年月,大家都不容易,得過且過吧!”
小兵隻是個漢人,平素軍餉微薄,也是個被蒙古、色目大爺騎在脖子上拉屎屙尿的主兒,聞言心頭一軟,也就點點頭,默許了。
眾民夫歡呼一聲,停下腳坐到劉老爹攤子旁邊的條凳上,一人捧著碗熱騰騰的豆腐腦,呼嚕呼嚕往肚子裏灌,一碗下肚,身上才稍微有了點活氣。
大寒天的北風呼啦啦刮,小兵隻覺得喝了熱食怪舒服的,渾身暖洋洋的不想動,想想官倉也不遠了,便沒急著催逼民夫上路,在這胡同口避風的小篷子裏歇息歇息。
劉老爹一邊忙著生意,一邊隨口問道:“軍爺,往日都是從通州往官倉運糧,怎麼今天掉了個,從官倉往通州運了?難不成漕運上消遣人,來回運著玩?”
有宋一代,宋遼、宋夏、金遼、元金大戰,北方屢經戰亂,田地荒廢人民流離失所,再加上占城稻的引入,使水稻產量遠大於小麥,中國主要產糧區從關中河洛,向江南荊湖轉移,南糧北運就成為自宋元開始,數百年來糧食流動的常態。
蘇鬆常、杭嘉湖的糧食,經京杭大運河一路北運,最後抵達通州。能直抵大都城中後世積水潭、什刹海、後海一帶的通惠河,是郭守敬於至元二十九年開工建成的,此時還沒有動工,南方運來的糧食在通州上岸,再從官道運進大都官倉。
官道旁邊、運河兩岸的百姓,見慣了從通州往官倉運糧,卻從來沒見過糧食從官倉回通州的,這幾天,隻見民夫推著糧車兒從官倉出來,空車兒從通州回來,人人都莫名其妙,所以劉老爹有此一問。
士兵一聽,滿肚子牢騷一下子冒了出來,怨天怨地的道:“伯顏丞相突然從漠北遼東回兵,說是殺了反叛的那啥勢都兒、乃顏、哈丹,北方的反賊平了,這是要南下滅漢哩!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籌措軍糧也是應該的,隻不早點告訴俺們長官,早曉得就不把糧食從通州運進官倉嘛!現在倒好,前幾天才從通州運進官倉十五萬擔糧食,又要重新運回通州……唉,上官一句話,小兵跑斷腿,每月幾張廢紙充軍餉,老子真不想吃這份糧餉了!”
元朝繼承蒙古帝國的製度,在初期根本沒有軍餉一說,蒙古武士們的武器、馬匹、盔甲、被服和糧食都是自己籌備,地方征兵的奧魯官隻負責協助,然後以戰勝之後屠城搶劫所得為軍餉。
直到大元朝建立,昔日的敵國成為它的領土,敵國百姓成為大元朝的二等、三等、四等奴隸,直接搶劫變得不大可能了,才製定了軍餉製度,但這份軍餉自然很低,輪到三四等的漢人、南人士兵,就更加低得可憐了。
民夫們見他抱怨,膽子也大了,有人就陪著笑臉道:“軍爺,您還有份糧餉,咱們大冷天的,被甲生老爺(元代保甲製度,二十戶一甲,設甲生)從家裏捉出來,吃的喝的都是自家帶出來,和您一比,不是天上地下了麼?”
士兵一聽,頓覺自己雖然辛苦,比這些民夫又好得多了,臉上也就欣欣然有得色。
正巧,此時兩個栗色頭發、眼窩身陷、長著鷹鉤鼻子的色目人,從攤子前麵走過,這裏擺攤子賣菜、賣鞋襪、賣小吃的百姓們,視若無睹的做著生意,沒有誰理睬他們。
士兵奇道:“啊呀,這是南城有名的色目混子啊,往日裏平白無故就要訛人的,怎麼今天不做壞事?誰有黃曆,算算日子,是不是他們的那啥禮拜日?”
士兵說的沒錯,大元朝設置四等人的民族歧視政策,一二等的蒙古人、色目人比三四等漢人、南人多了許多特權,比如蒙古人殺漢人隻須賠償一頭驢的價錢,漢人膽敢毆打蒙古人則犯了死罪。
於是就有不成器的蒙古人、色目人利用這條法律,欺行霸市、為非作歹,蒙古人殘暴,多為明搶,色目人則陰險狡詐,笑裏藏刀,有錢的放羊羔兒息,沒錢的發明了“碰瓷兒”、“宰羊兒”等等形式的訛詐方法,有事沒事逮著做生意的漢人敲上一筆,害得大都城中的小商小販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