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荇之抬頭看向吳汲,放在魚符上的手右移,來到那冊帶著火燎痕跡的太醫院記錄上。
他看了一眼太子,再看了一眼徽帝,終於還是將記載著徽帝用藥情況的書冊遞給了吳汲。
片刻,隻聽空寂的藏經閣裏倏然“啪噠”悶響,是書冊落地的聲音。
吳汲仿佛失力,踉蹌兩步扶住房柱,垂在廣袖之中的手緊握成拳,背上隱隱可見青筋跳突。
他不說話,隻是愣怔地看著自己腳下的三尺二方地,半晌才低低地笑了,喃喃道了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不育,知道太子和嘉寧都不是皇室血脈,知道他對皇後一直以來的心意,也知道他們曾經的一夜貪歡……
是呀,這樣的事,饒是放在尋常百姓家裏,都不是能善罷甘休的,更何況那人是萬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吳汲還擔心兩人的先天遺傳,會不會讓徽帝起疑。
可是沒有,徽帝對他依然信任重用,對皇後和兩個孩子,也是一如既往地關懷備至。
故而自幼便多得徽帝照拂的吳汲以為,徽帝對此事是毫不知情的。
如今遮羞布被揭開,這麽一想他才發現,徽帝善於心謀、玩弄權術,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情,又會不知情呢?
一切不過是他視而不見的自欺欺人罷了。
室內一時寂寂,隻剩風吹書頁的沙沙輕響,像有隻無形的手,將那些過往與現在變成一頁頁泛黃的紙張,在眼前歷歷翻閱起來。
吳汲忽然淺淡地笑了,他聲音低低的,近乎自語道:“陛下與微臣,自幼的情誼。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若是陛下要拿回去,隻需告訴微臣一聲,微臣莫有不從……”
話音未落,便被徽帝沉冷的聲音打斷了。
他靜靜地看過來,眼眸冰冷,不染一絲情緒地問,“包括你的命麽?”
吳汲一怔,暗淡的眼眸垂下來,緩緩應了句“是”。
徽帝卻兀自笑開。他喘息著,好半晌才平複下來,枯澀的眸子看過來,依舊帶著帝王的冷傲與威嚴。
“朕從小便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他們願意赴湯蹈火、舍棄性命,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又都可以食言,回頭便要致你於死地。”
他頓了頓,道:“元尚,這些年,朕都是這麽過來的……你要朕信你,無疑是奢望。”
“所以陛下便寧願大費周章,不折手段地去奪麽?”
“是,”徽帝頷首,“別人給的,別人也能拿走;隻有自己搶來的,才是誰都拿不走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無言。
徽帝輕輕地笑了一聲。
做太子的時候,他的太子之位便是岌岌可危。他身體羸弱,又有燕王那麽一個出色的弟弟,先皇後死後,徽帝失去了最後的依仗。
太子之位成了他唯一的一根稻草、亦是心魔。一葉障目,他便是緊緊抓著這根稻草,一步錯,步步錯。
先帝要為燕王鋪路,他便幹淨利落,截他的路。
不能生育,他便利用吳汲對皇後的真心,利用皇後膝下無子、後位不穩的恐懼。
那一夜的事,他其實從頭到尾都知道。
甚至吳汲喝下去的那壺酒,都是他親自選的——醉天涯。
一夢南柯,笑醉天涯。
曾經有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取走他手裏的藥碗,背著太醫讓他嚐了一口。
那是他這輩子喝過的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酒。
醇烈的滋味在舌尖喉頭化開,他覺得整個人都熱起來。胸腔裏的那顆心,也因此肆意地跳動。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活著的感覺,原該是這樣。
可身陷囹圄,枷鎖沉沉地壓下來,那雙曾經仰望星空的眼睛,終於還是落到了腳下的一隅。
他不知道從哪一步起,自己就開始走了岔路。
隻記得一步一步走下來,再回頭看,過往種種竟全都不見了。
他站在一方暗夜圍攏的孤島,看不見過去,也望不見未來。
佛龕前麵的白旃檀,窸窸窣窣地燒著。佛堂裏的菩薩低眉,用一對隱隱然的愁眉看他,衣帶裙裾都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