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悄無聲息,眾人各自想著心事權衡利害,沒有幹係的也都不為己甚,這種時候沒人會跳出來多生是非,道理是明擺著的,吳程自然也不想多事,但他是丞相此時此刻別人是斷然不會跳出來的,見錢弘偡極為尷尬地立在一旁漲紅了臉側身不語,趕緊上前衝丹陛之上施禮道:“王上,微臣建議捐稅今日暫且不議,還是議一議鑄錢之事為佳。”錢弘倧麵色一整,道:“丞相說得有理,弘偡、弘億,對鑄錢之事你們怎麼看?”
錢弘偡是個灑脫的性子,遠沒有錢弘億那麼謹言持正,再加上年紀尚將將到弱冠之時,不像錢弘佐、錢弘倧幾個兄弟很早就打理政務,剛才錢弘億出言反對,他心裏雖然不大樂意,倒也沒有想得太多,道:“臣弟素來不通財計事,往常宅子裏錢糧莊田等賬目都從不過問,委實不知,請王兄恕罪。”錢弘倧笑而不語,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退到一邊,目注錢弘億。
錢弘億噔噔上前兩步,沉聲道:“王上明鑒,如果一力推行鐵錢,於國有八害,輕的暫且擱在一旁,要害有二,其一是新錢(鐵錢)既然通行流轉,日子久了那些舊錢(銅錢)就會漸漸流入鄰國,而那些舊錢已經流通多少年了,坊間士庶良賤都是用老了的,自始皇帝統一圓錢以來,從半兩方孔圓錢到置樣五銖錢,沿用至今已逾千年,突然之間擯棄舊銅錢改用新鐵錢,實乃惡錢驅良錢,是為不智。又一害是新錢僅可用於我國而不能用於他國,南貨北物相互交易就會萬分艱難,要是一十四州沒有貨物交易,恐怕兗兗諸公便吃不得井鹽、穿不到蜀錦,貂裘皮毛之類更是想都不要想。當今並未一統之天下,各國的行商坐賈不見得認同鐵錢,即便認同接受,如何兌換?怎生計算價值幾何?臣弟竊以為當前並無鑄造鐵錢之必要,若是貿然造錢,則商賈不行,百貨不通。”說罷,施禮退入班中,再不肯言。
先前殿中尚有嗡嗡議論竊竊私語的聲音,越到後來聲音越小,錢弘倧環顧吳越國當道諸人,心中感喟:“這些人一個一個隻顧自己眼前利益,有哪個真正為國為民著想。便是我這幫兄弟都紅著眼睛偷偷盯著我屁股下麵的位子,稱孤道寡,哼哼,卻真個兒是孤家寡人了。弘億倒還有幾分忠心。”也不廢話,站起身來對曹阿奴道:“今日早朝就這樣吧,鐵錢,罷了,還是繼續用五銖錢。叫弘億散班之後來思政堂,孤有話說。”袍角一閃,已然隱入殿後不見。
曹阿奴輕輕甩了甩麈尾,立到丹陛旁,高聲喝道:“王上有命,國中依舊使五銖錢。早朝已畢,請各位各歸其位,國中差遣還要仰仗諸公,這就散了吧。”眾臣不禁一呆,王上今日著實有些反常,繼位數月來從來沒有這般說走就走說散就散的,隻是王上已自顧自走了,難不成還能跑進去問個明白?也不知誰起的頭,紛紛轉頭往外走去,卻聽曹阿奴又道:“請十爺留步。”
眾人聞聲齊齊回頭望去,隻見曹阿奴小步走到錢弘億身前,微微躬身略施了一禮,笑道:“十爺,王上吩咐,著您思政堂即刻相見,請十爺這就隨小的來!”眾臣聽了又是一怔,錢弘偡臉色鐵青,憤憤地甩了甩衣袖眼神複雜地看了錢弘億一眼,轉身大踏步地去了。
錢弘億作了揖,道聲辛苦,便跟著曹阿奴往思政堂而去,兩處宮室雖說距離並不甚遠,但在宮禁之中絕對不能信馬由韁地想走多塊就走多塊,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要怎麼走就怎麼走。一路之上,兩人也沒有話說,曹阿奴跟了錢弘倧也不少時間,多多少少了解一點王上的心意,心知錢弘倧甚是喜愛這個兄弟,就有心攀談,側身一邊引路,一邊笑道:“昨夜王上還與王妃說,諸兄弟中獨十爺忠勇不阿,小奴在旁卻是聽了一耳朵。”曹阿奴見錢弘億臉上如古井不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卻不說話,自覺甚是無趣,幹癟癟地又搭訕了兩句,也就懶得說什麼,自顧在前帶路,心中著實好一番腹誹。
到了思政堂,這思政堂聽著名字氣象不凡,其實還沒有麗春院一般大,實際上是錢王的“禦用”書房,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上書房,隻是此刻王權還沒有集中到那種瘋狂頂禮膜拜的地步,雖然王國逾製有如中原皇帝,然則規製排場算不得大,有點兒因陋就簡的意思。殿門口候著一個小黃門,見二人走近,忙下了台階迎上來,躬身道:“見過十爺,見過都知,稟都知,大王吩咐十爺無需通傳即可入見。”曹阿奴其實還隻是副都知,錢弘倧繼位後大賞群臣,兼且曹阿奴掌著入內內侍班院的情報係統,也算幹得還不錯,便將他從押班升為副都知,離都知雖然隻是差了一個等級,但有的宦者終生也未能跨過這級台階,好比如夫人入宗祠一般難。押班往下依次是內供奉官、內侍殿頭、內侍高品、內侍高班、內侍黃門等宦官,漸次漸低。押班往上則是副都知、都知,最高的乃是都都知也就是俗稱的大內總管。都都知慣常有兩名,內侍班院隻掌守禦內廷宮門、浣衣灑掃、鋪路修園子等雜活,相當於總務後勤一類的工作,又苦又累還不一定討好,要緊的是幹得好的話**習以為常,一旦被發現毛病就罪過了。而入內內侍班院更靠近君王,傳達製敕,內庫出納以及照料皇帝的飲食起居,相當於秘書與生活助理的角色,權力自然更大。曹阿奴因是讀過書識過字升得也就快,他也是極其乖巧的一個人,常能舉一而反三,倒也省了錢弘倧許多力氣,使著使著也就習慣了。此時宦者識字率非常之低,不像明朝那樣專門在宮中的內書堂組織翰林學士給宦者上課,更何況吳越畢竟是一個王國,公然使用閹人已經於禮不合,更別說給這群人讀書認字了。是以錢弘倧委以其諸多差遣,也是手中無人可用,先前的書童竹倌卻是不適合在宮中勾當,又年紀太小,隻在宮外老宅子裏呆著一時卻無差事在身。